六年前。
金云铺地,金殿高耸,云蒸雾绕之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手持□□、身披甲胄的天兵岿然伫立,目光如炬,正是天界庄严辉煌之象。
登上三十三级莹白玉阶,步入开阔华丽的大殿,中央镶嵌着一块圆形照妖镜,大殿的尽头是一方金铸镶玉九龙王座,稳稳浮在离地九尺的祥云之上。昊天金阕玉皇大帝与瑶池大圣西王金母端坐于王座,众仙按位分列于大殿两侧。
“神仙的职责便是造福三界,唯有清心寡欲才能做好神仙,倘若心中时时装着欲望,非但不能做一个合格的神仙,只怕连三界万物的根本都看不清楚。七仙女与董永之事令本宫十分痛心,从今往后,但凡有男女私情之事发生,必须严加惩处,包庇纵容者同罪。”
杨戬星眸微动,向嫦娥所立的方向斜眺过去,不巧正触上她的目光,只好迅速收回视线。
玉帝珠冕微晃,提醒道:“娘娘,离蟠桃会的日子不远了,在筹备蟠桃会的事情上,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王母莞尔,冲下面扬眉道:“杨戬,三圣母心思缜密,我想让她筹办本届蟠桃盛会。你去趟华山,让她把手边的事情暂时先放一放。”
杨戬躬身应了。
他当然知道,王母娘娘此番钦点三妹筹备蟠桃盛会并非出于信任,“心思缜密”云云不过是随口而出的说辞罢了。筹备蟠桃会琐碎繁杂,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若办得好,只是职责所在,可若办得不好,却要落人口实。
同胞兄妹,一个在天界位极仙臣身居要职,一个只在凡间守着空山受百姓香火,全是王母一手安排,其中渊源却要追溯到瑶姬一辈了。
初夏的河畔流水潺潺,仙风轻送,少年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倏地坐起,不明自己为何会躺在鹅卵石铺就的河岸,再一看身边,一人一犬,不由得更困惑了。他记得自己正在给同窗们表演穿墙而过的神奇法力,不但没能成功,反而将额头撞破了,抬手一摸,额头上的伤痕却已不见。
“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谁呀?”
疑问冲口而出,少年却禁不住看得痴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不,不只是好看,还有一种他不会形容的高贵温雅,和刘家村所有的人都不一样。那人的眼睛,将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过去,漾着暖暖的笑意,又好似藏着深不见底的哀愁,明明没见过,却说不出的熟悉,仿佛他们已经相识很久了,仿佛前生就已见过似的。
“刘彦昌没跟你说过你都有什么亲戚吗?”
“亲戚?有啊,我有一个四姨母,逢年过节她都会来看我的。”
“还有别的亲戚吗?”
“没有了。”少年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月白衣衫衬得他干净清雅,斯文里又暗藏英武之气,沉着淡然的面庞既看不到风霜也看不到沧桑,甚至让他一时间无法判断此人年貌几何,“你是我亲戚吗?”
杨戬笑了笑,轻轻摇头,“我只是听说过刘彦昌的名字,据说学问不错。”
少年撇撇嘴,嘟囔道:“学问是不错,可是有什么用啊,还不是靠卖灯笼来挣钱。”
“沉香,你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吗?”
他自然而然地叫出了少年的名字,就像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叫的。沉香也不觉得意外,就像他本就该知道自己的名字。
少年咬着手指偏头想了一会儿,“我想……我想当个员外!”
杨戬颇有些诧异地看着沉香,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员外是凡间村子的芝麻官,这样的词对于天界的司法天神而言,的确有些遥远了。
沉香却说得兴奋起来,双手比划着,“我们村有一个王员外,家里有几十亩地,盖了十间大瓦房,光是长工就有七八个,丫鬟还有好几个呢……”未及说完,就听见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咦,你听见有人在笑了吗?我怎么听见有人在笑啊……”
哮天犬赶紧闭上嘴巴,假装看风景。
“沉香,”杨戬扶住沉香的肩头,仔细瞧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你应该有更大的目标,只要你敢想就一定能做到,等你学富五车的时候,就算相当宰相都不是什么难事。”
谁知沉香却一脸嫌弃,泄气地蹲了下去,“又要读书啊?那算了,我最烦读书啦,我在刘家村当个员外挺好的!”
“刘彦昌就是这么教你的?他根本就不配做你爹。”
沉香一听这话,立刻炸了毛,冲到那人跟前怒道:“你凭什么说我爹?”
“沉香,沉香!”杨戬用目光追着沉香扬长而去的背影,耐着性子解释:“刘彦昌满腹经纶,却把你教成这个样子,你说我能不怪他吗?就算你娘也不会原谅他的。”
沉香猛地回头,“我娘?”
杨戬自知失言,可那孩子已经折了回来。
“你认识我娘?”
“听说过。”杨戬只好搪塞。
沉香却为了这三个字惊喜万分,清澈见底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光辉。
“你……想你娘吗?”
沉香一怔,垂下头去,“现在很少想了,人家讨厌我的时候,骂我是没娘的孩子没人管,我都不生气了。”一边说着,却捡起岸上的鹅卵石,朝河里使劲儿扔过去。
没娘的孩子…….
杨戬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拳。这个词他是熟悉的,三千年过去了,再次听到的感觉就像不经意间瞥见了某个陈年的疤。
“我想问您件事儿,”沉香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杨戬的思绪,“您见过我娘没有?”
杨戬瞧着沉香的眼睛,浅笑着点了点头。
“真的?”沉香喜不自禁,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心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傻傻地问道:“我娘……我娘长得好看吗?”
眼前仿佛又浮现三妹的一颦一笑,心头像是被暗藏已久的匕首狠狠划过,面上却笑意更浓,“你娘是三界……是这世上少有的美人。”
“真的,美人?”沉香痴痴地傻笑起来,其实他一个乡野小子又哪里懂得美人究竟有多美,但他坚信自己的母亲一定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因为那是他的母亲。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吃饭了,我会常来看你的。”
沉香有些高兴,“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有空就来。”
“嗯!”沉香跑出去几步,又不放心,回头喊道:“不能骗我啊!”
那人微笑着扬声应他:“我不会骗你的!”
目送着沉香远去,杨戬轻叹:“这孩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哮天犬化作人形,“主人,为什么不杀了他免除后患?”
杨戬目光骤冷,“放肆!”
哮天犬一哆嗦,慌忙退后,“不不不,属下是怕他对您不利呀。”
“你给我听着,我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他想要什么尽量成全他。”
哮天犬似懂非懂地应下了,他明明记得十六年来主人一直想要杀死□□的。
瑶池之内,玉帝和王母正对坐小酌,丝竹弦乐犹如天籁,以广寒仙子为首的天廷舞姬飘飖起舞,若轻云蔽月,又若流风回雪,远而望之,皎若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
绕过叶碧荷羞的四方锦塘,走过两旁摇曳着秀兰娇蕊的金砖廊道,墨色鹤氅飘飞之处云雾升腾,峨冠博带的司法天神径直来到御前。
“小神参见陛下、娘娘。”
“杨戬,来,陪朕和娘娘喝杯酒。”
“小神不敢。”
玉帝是喜欢这个亲外甥的,本领高强,办事妥当,又很会察言观色,天廷中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合意的人了。这个外甥从前也曾忤逆不驯过,天廷有意册封他,他却回给天廷一句“听调不听宣”,但他的确战功赫赫百战百胜,天廷也就只能对他的傲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直到三百年前,王母娘娘亲自下凡召他上天,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让他从那以后便转了性子,驯服了许多,三百年来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什么岔子,如今位极仙臣,还是一如既往的恭谨妥当,让玉帝打心眼儿里喜欢。
王母可就没有玉帝那么好的脸色了,“你有什么事,说吧。”
杨戬自知来得不巧,搅了玉帝和王母的雅兴,开门见山道:“小神觉得,乾坤交感,阴阳相合,乃万物繁衍之根本,男欢女爱也是人之本性,即便是神仙也无法摆脱七情六欲,所以小神觉得,天条中对男女……”
王母仙体前倾,直勾勾地盯着他,“杨戬,你不会是动了凡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