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姜殿下被搀扶着,坐在付夫人的对面,隔着桌上一颗人头。
方寸之间,如隔山海。
宋管事知情知趣,想要退下,被她一把拉住,怕扯动她的伤处,只得一同坐下。
她凝望对面那个人,明明她在眼前,却似在看一场旧梦,她喘息,笑得惨淡,却无乞怜之意,“阿娘,儿的大礼,可还满意?”
全甄的回答是一巴掌,却在半途中,被她截下,只听一声脆响,她的手腕被折断。
她痛得泪水涟涟,她痛得面无表情。
谢喻说,慕容云为全甄断的那条腿,乃全氏授意,只因昭廉太子不肯除他,便利用全甄,要他的命。
原来我为你舍命,在你眼里,不过笑话,原来我的命,这样低贱。
她前世今生,没舍得伤她一根头发,却并不代表,她狠不下这个心。
尧姜殿下扔了那只手腕,像扔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她拿出巾帕,一寸寸地擦手,满脸漠然。
全甄的泪不住地流,眼中有惊怒,更有惶恐,她试图去握她的手,“七七……”
她忽然炸毛,浑身颤抖,那身狐狸皮上的水珠,一粒粒无情滚落,她低吼,恨到深处,“不要叫我七七!我不是七七!”
老虎的魂魄在兔子的皮囊里挣扎,要冲破一切,要么涅槃重生,要么形魂俱灭。
尧姜殿下抚着胸口,状似无意地拭去嘴角一抹红,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胸口的烦躁愈盛,她懊恼皱眉,发现自己的盔甲早已不见,只是一只被拔了刺的刺猬。
她低头,感到贝齿蹂|躏舌尖,“阿娘,你知不知道,全潋抛夫弃子,给亲子下蛊毒,此毒非她死,不可解。”
她转向颜无药,他唇角嘲讽依旧上扬,她冲他一笑,表示并无羞|辱之意,他回以一笑,她颔首,继续,“锦衣卫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应该风闻,全潋枉为人母,畜生罢了。”
全甄闭了闭眼,真相如此心惊,与她猜测的别无二致,她心上那层战栗,又开始征伐。
她叹气,佯装听不进去,固执己见,“即便如此,子杀母,亦是大逆不道!”
尧姜殿下就淡笑,嘲讽越来越深,深不见底,整个身子塌下去,这样潮湿闷热的天,无端教人心寒了个彻底。
“子杀母大逆不道,母杀子又当如何,我被全潋打伤,你送我入大理寺”,她顿住,忍泪,咬牙,然而嗓音嘶哑,颓败悲凉,“我差点……死在里面。”
全甄又何尝不悔,当她想到梁帝会因昔妃杀她时,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往好处想,要教她对自己死心,这下总够了吧。
的确是很够,足够教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彻底死灭,彻底否认那些血泪挣扎的负隅顽抗,彻底否认那些爱恨纠缠的痴心守护,她不由分说给人灌进一大碗苦药,教人打一个苦味悠长的饱嗝,逼她说,够了。
自己要逃避,却偏偏要旁人受苦。
全甄告诉自己要狠心,要决断,却终是哽咽,“我并未料想……”
“你并未料想,你一句无心之失,我就要死,你一句血浓于水,我就要退,你知不知道,全潋就是沈度,当日法场之上,她铁了心要杀你。”
她怎么不知道,她早已隐约猜到,她还知道宫宴上那盏茶,下了毒,就是要逼她出来,为她失态。
她想说我都知道,我并非有意害你,可她说到诛|心的地方,却已经疯了。
她攥紧拳头,捶打胸口,瞪着眼,孤戾而绝望,试图忘记疼痛,那痛苦山崩地裂,火山喷发,一颗颗火星打着卷儿,慢慢化为灰烬,变成阴冷的,九幽之地传上来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跟我说,你六亲不认,迟早众叛亲离,你每一次用那种震惊又鄙夷的眼神看我,你每一次劝我,要心存仁义,仿佛我,天理难容。”
全甄亦是满脸的痛苦,眼里的光彩不再,却仍强撑着问她,“在你眼里,你堂兄的性命,无辜之人的性命,当真不值一提?”
她看见她眼里的不解、失望,悲哀地想,她真的不再是慕容云了,她开始耻笑他,开始替他后悔,他为一个女子,赌上自己的前程,毁了自己的一生,辜负追随者的信任,让至亲痛不欲生,就为了一个背叛他、辜负他、不属于他的女子。
她冷笑,“付铮无辜,我有罪,今日我就告诉你,我布局天地,生灵皆棋,弈的是天下,争的是皇权,旁人的命,我管不了,我自己的一切,都可以交换,廉耻二字,我视为无物,仁义道德,我从未有过。”
颜无药抬眼,眼中震惊又疼惜,他看见她凌迟自己,看见她唇边血迹,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胸口涌上无端愤懑,她分明在告诉他,她不过是利用他,可他清楚知道,这愤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
尧姜,你何苦作践自己。
他轻握她的手,可她却没有停下,她轻轻地笑了,笑去嘲讽与可悲,冷静宣判一个终局。
“全甄,你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就是试图教一只老虎,学做兔子。”
全甄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冷冰冰,硬邦邦,不带一丝感情,她终于战栗,七手八脚地想斟茶,却打翻数个茶盏,于是急着挽回尊严,急出汹涌的泪,“我是怎么教你的,民心向背,天下苍生……”
她笑得云淡风轻,答得斩钉截铁,“天下苍生,将是我的天下苍生,与尔何干?我为君,汝为臣,一介妇人,没资格教我。”
全甄双眼猩红,倏地站起身来,冷冷睨着个白眼狼,她失望至极,却是含了泪,带了哽咽,“正是一介妇人,养你教你,护你一十五年,送你上那高位,你如今翅膀硬了,就要恩将仇报吗!”
她指责她,她却笑了,漆黑眼眸,如一片温柔广袤的水域,静静映着她的脸,仿佛此刻凝望,便已覆盖了荒凉枯槁的一生。
她惨白着脸,惨白着唇,她摇头,不知为何,只想摇头,原来她从未懂她,原来一厢情愿如此可笑。
她想说,你当我是替身,你利用我报仇,你为的是自己,为的是付氏,为的是全氏,或许还有天下苍生,却独独没有我,可她终究没有,或许这太痛了,她不想尝试。
她叹,凝住她,恢复调侃的力气,仿佛一点也不痛了,她说不出矫情的话,还是用一句戏文作结。
“终我一生,不过想寻那相伴之人,却不知一切艰难如斯。”
她将一把匕首,塞进全甄手心,引着她抵上自己的脖颈,用力,“母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不就是这一身血肉嘛,还给你便罢了。”
全甄当真在用力,割开那寸寸皮肉,颜无药慌忙要拦,全甄瞪他一眼,隐约有欣慰,欣慰终于有人爱她,她终于可以安心放手。
哐当一声,那匕首滚落在地,带出一道美妙的血痕弧度。
尧姜殿下任由颜无药替她包扎,鲜血顺着伤口流窜,自始至终,他不曾听到一丝呼喊闷哼。
他想骂她有病,又怕她没有回骂他的气力。
付总兵姗姗来迟,这厢已然见血,他背着大包小包,眼见气氛不对,拉着他夫人就要逃命。
全甄不肯走,母女决裂,她声音死冷,嘲讽深深,不知在对谁说,“你到头来,就只有赶我们走的本事。”
她心里却在说,到了此刻,你为什么还想护着我们。
尧姜殿下回神,起身,真正的居高临下,眼里苍茫成雪,只对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滚。”
全甄于是明白,她是真的后悔了,而她也后悔了,可是没有用,她能做的,就是让她没有牵挂,没有软肋,从而保护自己,一往无前。
付夫人走了,颜同知陪着尧姜殿下坐了会儿,想起自己监视付府的职责,不由假模假样地叹气,“这人都走了,我盯着谁去。”
“你若嫌锦衣卫庙太小,待颜家翻案,你父沉冤,不妨……”
他摇头,委屈努嘴,像抢糖吃的孩子,一张俏脸温润,非但不显凶狠,还有几分软糯,“指挥使的位子可是我的。”
真是个娇娃娃。妓|院里一等一的小倌,也没他这等风情呐。
若颜同知能透过某人一脸柔情,看穿她内心的猥|琐想法,大概会呕得不行。
现下他虽没作呕,却被她盯得不自在,只得作出招牌动作,垂眸各种娇羞。
他轻咳,“你不用可怜我,指挥使一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她戳他臂弯,“诶诶,不要这么功利嘛,不考虑下退隐江湖?”
颜同知被戳得心痒,还得保持一脸正色,“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可不是为了粗茶淡饭,苟且偷安。屈居人下,何如会当凌绝顶?若这一生颠沛流离,为人棋子,都是枉过。”
她托腮,有些好笑,心想他受了太多苦,所以格外渴望往上爬,渴望权力,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追逐权力,这样很好,这样很安全,至少她握住权柄,就握住了部分的忠心。
权力有什么不好,保命保富贵,有人相信她手中的权力,却不会觊觎她至高的权力,没有什么比这更好。
人生不易,要找一个队友,同舟共济。
颜无药在她离去前,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为何留我下来?”
难道只是为了给她包扎?
某人背对着他,摸摸发烫的眼角,把温度降下,然后呲牙,“因为我怕,会动手杀了她啊。”
然后他明白,她如此决然,不容背叛,然后他欣喜,她开始信任他。
尧姜殿下晃在大街上,正感叹自己情路坎坷,陈其就一把抓过她,一路拖回醉仙楼。
他急得团团转,连灌好几口凉水,才接上气来,“皇帝昨夜猝死,死前废了太子,赐了皇后白绫,弘王的府兵连夜入宫,封锁宫禁,敏妃娘娘今晨才递出消息。”
她脸色未变,依旧惨白,“邓婺这是要反啊。”
邓婺,正是新任领侍卫内大臣,也是昭廉太子的人,他忠于昭廉太子倒不假,否则也不会大开宫门,放慕容衡进去。
他到底信不过她一个女子为帝,不惜支持昭廉太子的庶子。
比起她身份暴露,陈其却更担忧另一件事,“昭廉太子……”
尧姜殿下已经懒得去想,自己的臣属之中,有多少是昭廉太子的人,有多少是孝昭仁皇后的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绝境,教那位父王失望,到头来他放弃她,选择慕容衡,也在情理之中。
她说不上什么滋味,有些庆幸,有些失落,有些解脱,她听见人声鼎沸,慢慢地靠近醉仙楼,她握了握陈其的手,指着后院那条湖,极少的,晃他的袖,“我想吃鱼,你去捉吗。”
他说不出话来,他听见她飘忽的声音,“她来了,付铮还在牢里,她把我交出去,才能救他,陈其,这是最后一次。”
他不动,死也不动,然后她一脚踹他入水,看他从湖里探出头来,不肯走。
她跪坐在地,无声哀求,她知道他最看不得她卑微求人,果见那个影子慢慢沉下去,只留一串串苟延残喘的水泡。
弘王殿下在醉仙楼的门口,看见那个人除了易容,脖子上缠着止血的布条,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她的脸庞透出火光,妖异的在血管里流淌,像枝枝蔓蔓的花,最美的一朵,开在她殷红的唇上。
真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妖|精。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泪流满面,笑得那一朵花开到绚烂,瞬间支离破碎。
她终于尝到了,一夕之间,众叛亲离的滋味。
她摇摇欲坠,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捏得她生疼,她咬唇,咬出血,没有出声。
慕容衡刮去她唇上的血珠,然后放入口中,细细尝了尝,他附耳过去,暧昧撩人,“皇妹的血,跟人一样冷。”
她舔唇,一寸寸过去,红唇润泽,香舌如勾,娇笑魅人,看得他眼神一黯,她挠他的手心,撒娇,“同室操戈,皇兄不怕后人耻笑。”
他搂住她,刮她的鼻,她舒适地皱鼻,柔柔攀附在他胸膛,小猫般乖巧,他在她耳边低笑,啄她的耳垂,“你不是朕的皇妹,你是朕的爱妃啊。”
他的手指抚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饱满的嘴唇,冰冰凉凉像毒蛇一样,然后滑到她的喉咙,擒住,慢慢收紧,“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她面色涨紫,呼吸困难,费力踮起脚,去碰他的唇,兰芷香气教人呼吸一窒,他不由松了手,改为双手去抱她,正要触到那香软,她又调皮躲开。
慕容衡感到那双玉臂绕上来,她像一尾渴水的鱼儿,啃噬着他的耳垂,教他心痒难耐,他感到腹下灼热,心上更加滚烫,于是他打横抱起她,经过付夫人时,还不忘捏住她下颚,逼二人四目相交。
不知为何,他想要她在意的人,看到她的卑贱,出自男子对于情敌的直觉。
尧姜笑,看全甄,一贯地无耻无畏。
可那眼神终究是有不堪的。
脸皮赛城墙的尧姜殿下,居然也会不堪,理由是什么,绝对值得商榷。
而那不堪最终消散,她说:“我不喜欢甜食,不喜欢香茶,不喜欢歌赋,不喜欢下棋……”
全甄见她不顾廉耻,取悦旁人,整个人如置焚炉,怒火难平,听了她的话,又如坠冰窟,凄惶无言。
十五年了,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教养她,却从未想过她是真心喜欢,还是只想哄她高兴,她想要做回自己,她竟还诸多阻拦。
她猛然惊醒,无论是慕容云,还是慕容尧姜,她都从未真正了解过。
这样专|制的爱,为着一己之私,何其卑劣。
也就遇上了好脾气的人,可以容忍,可这种容忍,总会被伤害磨平,最终变成薄薄一层纸,一戳就破。
或许她早该承认,曾经那个宫中雀跃的少年人已经不见,只有一个拼命想要活下来的可怜人。
旭日初生,寒夜已死,慕容尧姜对全甄的爱,终于断了。
我陷得比你早,你爱得比我少,注定要受煎熬,一旦我不爱你了,这煎熬终结,或者,换你煎熬。
爱,究竟是舍弃,还是被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