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天井中,迷迷糊糊醒过来的廉华悄悄从窗口看到了父亲的死亡,悲痛的哀嚎哽咽在喉头,让他发不出声音。他怨毒地抬起头来,看向远处脸色漠然的时书和兰桨,又看向廉汐眉间的那支赤翎羽箭,眼神逐渐变得冰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走吧。”翟烟羽轻轻地说,脸色泛白。
廉华摇摇头,正想说话,荼芜城里突然冒起了绚烂的烟花。深绿色,浅紫色,金红色的焰火在荼芜城里铺天盖地地升起,在夜空中一片片地炸开。
青后、兰桨、沈家姐弟,乃至翟烟羽都愣住了,只有廉华眯起了眼睛,怨毒之色更浓。
须臾,“咚——咚——咚”遥远的地方传来战鼓擂响的声音,无数的马蹄踏破旷野的平静,把整个荼芜关都震地产生了微微的波动。“土族来袭!土族来袭!”城墙上的望楼传来一声大喊,荼芜关门上的警钟“嗡嗡嗡”地响起,给整个荼芜关投下了不祥的阴影。
午夜,整个关城都苏醒了,灯火一片片地点燃,将城内映得如同白昼。
“廉老将军被暗杀了!廉老将军被暗杀了!”
城北将军府外突然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喊叫和风言风语,
“廉华已经将荼芜献给土族!廉华已经将荼芜献给土族!”
兵士们军心大乱,到处都是衣衫不整抢夺着武器的木族士兵。城外军营也一阵骚动,马匹嘶鸣,勉强在面对土族来处的地方开始整饬出一个松垮的阵型,却还得暗暗防备着城里的“叛贼”廉华。
边塞的夜色中原本弥漫着的硝烟气和血腥气在这个安静的庭院里面居然消失地无隐无踪,深秋的子夜,凉风扑面,繁星满天,让沈燃一瞬间失神,以为刚才见到的所有都是一场梦。但是脖颈处的刺痛提醒着她。她对沈珩失望之极,不再看他,内心疲累之极,也不想看到木族的任何人。转身就往自己的客房走去,撇下了这满场的杀戮和机谋。
“青后殿下!”沈珩轻轻喊了一声,时书倚靠在天井中一棵遒劲的树下。与之前的狠厉和淡然不同,关外的马蹄声越发接近,整个城内都是紧张和焦灼的气息,时书却明显在走神,只是漫步经心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没事。
她的侧脸在夜色中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白色光华,看着自己的双手,嘴里默念着:”我没有办法停下来。”
沈珩的左边脸肿了起来,刚刚沈燃对他的训斥让他惊惶。兰桨上前小心地问了一句:“青后殿下,土族来袭,城内有内应,我们不如先回乘桑?”
时书仿佛恍然从沉思中惊起,回头对着沈珩和兰桨莞尔一笑,道:“有多少人?”
兰桨回头和廉安问了几句,回禀道:“风伯谷土族军队倾巢而出,至少八万有余。”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廉家父子通敌事实人证物证俱在,青后殿下能把荼芜关的四万木族子弟保住,已经是万幸。相信朝堂提不出一点埋怨。”
“你这人,好话歹话都让你给说了。”时书噗嗤一笑,伸出涂满蔻丹的手指戳了下兰桨的脸。
兰桨一边帮时书牵过一匹马,一边笑得满脸褶皱:“折煞了折煞了,小臣只是想替青后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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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燃回到房里的时候才发现房间空空如也,翟烟羽和廉华都不在了。她一瞬间心跌到了冰冷的谷底,一瞬间满腔的委屈和愤懑都喷发了出来,一掌打向木桌,生生把木桌打碎成了好几块。
她从房间里轻轻一踏,就向着将军府的反方向冲了出去,沿路遇到了一批又一批从城南门往外冲的木族士兵,沈燃逆着人流向城北门冲去,沿着陡峭的阶梯冲上了城墙。
远处的土族军已经清晰可见,荼芜的北边和西边天际处都是土族军队,号角鼓声大作,纛旗在风中猎猎招展,漫漫黑色的旷野上如同燎原大火,全是火把的亮光。马蹄声、脚步声和士兵喊杀声如同天边的隆隆沉雷响彻耳边。大地已经从一开始的颤动变成了震动。
身旁的木族士兵听闻撤出关卡的命令,已经在有序地抱着辎重下撤。荼芜关内多出屯粮和军械库,无法带走的武器,都被木族士兵放火销毁,城内四处大火。为了不让土族获得望海巨弩的制作方法,荼芜四角的望海巨弩也被焚毁,远远看去,四角的火焰冲天而上,仿佛巨妖的眼眸,撕裂了夜空,在窥视着这群勾心斗角的人群。
“翟烟羽——“沈燃绝望地大叫,“翟烟羽——你在哪里——”
沈燃在火光中来回地跑,甚至还靠近了正在焚烧的望海巨弩,弩机里注满了油料,发出了噼啪的不祥声响,随时会爆炸。城墙上人越来越少,大家都随着青后从城南退走,只留下红发金眸的身影在无望地喊着。
“沈燃——沈燃——”突然,沈燃听到了城楼下一缕又一缕细微的喊声,她全身一震,身后的望海巨弩终于炸裂,漫天金红色的火焰飞散,剧烈的冲击波将她推下了城楼。
“沈燃——沈燃——”映入眼帘的是翟烟波盈满泪水的眼睛,“我把廉华安置在将军府外,回去就找不到你了,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你跟着青后他们走了。”
沈燃被炸了一下,正处于头晕目眩的恶心中,躺在翟烟羽单薄的怀里差点吐出来,她好歹忍住了眩晕,抬头问:“我以为你和廉华去找土族军了,连忙往北边来找你。”
翟烟羽点点头,轻轻揉着沈燃的太阳穴,帮她缓解头晕难受,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我不能回去木族了,我和廉华都成了叛贼。我们现在只能去土族。我只怕,只怕来不及回来和你解释清楚,青后她——”
沈燃摇摇头,捂住了她的嘴,眼睛却亮了起来,“我也不想回去。我想和你一起去土族,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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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后时书带着四万步兵骑兵走在常涞平原上,远处荼芜关的灯火辉煌已经渐渐远去。她策马走上了一片高地,远远看着土族军队密密麻麻的火把和人流向他们这边冲过来。
“青后殿下,危险!不如让小臣和廉安带三千骑兵断后,您先行一步?”兰桨紧张地走上前来。
时书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在冰凉的夜色里觉得有些寒冷,摇摇头,“不用,你看到对方的将旗了么?”
兰桨极目远眺,但是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见一片烟尘扬起,土族军队里出现了一片举着火把的火龙,急速向这片高地跑来,沈珩连忙跑上前来,带着几十名弓箭手拉弓抵御。
“秦——白——城——,今日之挫——,来日——,时书必将十倍奉还——”时书对着火龙,用尽力气喊道。
土族的火龙显是听到了青后的声音,那个骑在最前面的首领轻轻抬臂,制止住了身后的攻势和扛着黄龙旗帜的士兵,她是一个面色淡漠的女子,脸庞清瘦,一双铁灰色的眼眸也和面容一般冷淡默然,仿佛万事都不会在其中产生任何涟漪,身材高大,身穿沉重的土族战甲,肩甲上雕刻着土族的图腾,一条举起前爪的黄色巨龙,手握一把绯色长剑,腰间挂着一片晶莹剔透的笏板。
“时书,那我等着你。”土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土相秦白城露出了冷漠的笑容,说罢便拨马回头,继续向荼芜进军。
时书看着土族军折返回去的背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成哥哥,我从来都是不懂你的,有时候你会说一些你来自的世界的事情,我只是当做趣闻轶事来听。难怪你始终不爱我,果然是不懂你的。不懂你只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只有在夜晚仰望星空时,才会冥冥中感觉虚空里有熟悉的眼睛。
十年了,十年了,过往如烟如雾,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而我好像,好像突然懂了一些。我懂了为什么有些事情无能为力,如同我和阿哲,为什么有些这世间的生离死别,来了又去,懂了浮世肮脏,人心险诈。
昨日种种,一如昨日死。
时书轻轻地唱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用心擦拭着弓箭的沈珩:“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告诉我这句话。”她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忆非常久远的事情,“它的意思是,家园都颓败了,亲人都离散了。天也渐渐黑了,在外征战的将士啊,为什么还是不能回到故乡?”
“沈校尉,祝你回火族的路上一路顺风。”
更远的地方,是戴着头盔的翟烟波和裴元修,他们即将跟着沈珩一起回到火都伽陵,眼神在明灭的火光映照下,熠熠闪烁。
天地苍凉,你曾经是我的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