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历来热闹,何坤势也喜欢热闹,故上朝要热闹,嫁女儿要热闹,颜天博时不时来一次也要热闹,总之只要他一热闹起来,那长安城的百姓就只有怨声载道,但这些声音是传不到何司徒耳中的,就算不小心传到了,他也当成一阵风吹过,不予理会。眼下,何坤势又要热闹一番了,几日前他便将拜帖发到蜀中轻尘山庄去了,拜帖中并未谈及高安身死一事,不过写了些客套话,目的为何,尚不可知。
自从女儿出嫁以后,何坤势就再未踏足那片土地半分,但他却能知晓其中发生过哪些事,这些消息都是他麾下的“花羽雀”日夜不停暗查得来的。“花羽雀”表面上只有五人行动,但背后却是成百的“雀翎”,一旦五人中有任何变故,“雀翎”便会顶替上去,成为新的“花羽雀”,继续做前任未尽之事,故“花羽雀”完全算得上是一支探子好手了。何坤势靠着操纵“花羽雀”在朝中乃至江湖上肆意横行,朝中曾有人上奏弹劾何坤势权势通天,意欲请天子拔除其根本,结果下朝回家不过半日就猝死家中,人们都知道是何司徒下令做的,却无一人敢于反击。何坤势为手眼通天,不惜与外戚甘氏一族结为盟好,太后为稳大局,不得不重用何坤势,因此天下论军功只知甘奉甘司马,论文治只知何坤势何司徒。眼下,何坤势的胃口越来越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染指江湖,嫁女求权,内联甘氏,外合江湖,朝中凡是大权在握之人,无不知其意欲谋反换君,但知道又如何,天子无能,荒淫无度,故这些人私底下并无太多反对何坤势的意思,一方面是想着换君或可延续国祚,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乌纱可保,盼着有朝一日成事了能飞黄腾达。
何坤势牢牢把控住了这些人的想法,所以这么多年的运作他是如鱼得水,就连颜天博那样的老江湖也是玩弄于鼓掌之间,使其服服帖帖,惟命是从。几经收拾,何坤势总算要出发去那自成天险的“天府之国”了。何坤势沿着当年女儿出嫁的路线,一路南行,从长安城到益州,尽是甲士开道,赶路的百姓遇见这样阵势队伍都是跪在一旁,不敢越雷池半步,怕的是稍有不慎就会被那些甲士如弃弊履般杀掉而丢失性命。同样是走入蜀官道,何柳茹出嫁时还感路途颠簸,但时过境迁,何坤势再走此路反倒是四平八稳,虽有道路坑洼,也不过是摇晃两下就过去了。一进剑山,蜀地潮气就渗了出来,加上又是秋冬交替,古稀之年的何坤势也顾不得体面,瑟缩在车驾上发抖,本已着了冬服,但似乎在蜀地毫无作用,冻其皮,冷其骨,浑身不适。左右见司徒大人如此模样,赶忙叫停行队。左右扶着何坤势下了车驾,打算就近在这前后不见人烟的蜀道上生火,但树枝潮湿,敲击火石,不见明火,只见烟尘,呛得左右咳嗽不止,何坤势见此赶忙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赶紧启程赶路,给我再取件冬服来即可。”“可是,大人,这才行进不过几十里,前面还有一百来里的路,不如暖和暖和,再走不迟。”“不用,小姐出嫁前,我来往这蜀地不下几十回,怎么,你们觉得我老了就撑不住了?”“不敢。”“那就继续走,扶我上去。”
左右见何坤势坚持要走,只得依着他的意思,扶他上车,并从行李中又取了件冬服让其穿上。行队再次出发了,虽说百里路程不远,但这么多人同时在走,行进速度可见艰难。何坤势多着了一件冬服后,也觉得要舒适些了,不过他裹得倒紧得很,本就枯瘦的身体这样一裹,外者来看,都察觉不出活人气息一般。众人再行进了几十里,却见天降大雪,本就难行的队伍,如今更是每一步都要小心。何坤势从冬服中伸出手,接住天上片片雪花,死死地盯着,脸上看不出异样表情,心中若有所思:“如今所做之事,如若成了,倒还青史留名,哪怕冠以谋逆,也算倾我全力,成我威名;如若难成,又当如何,身败名裂,天下唾弃。棋差一招,满盘皆输,唉。”“大人。”一阵叫喊将其拉回现实,“已出蜀道,进了葭萌,是否知会轻尘,前来迎接?”何坤势稍感暖和,脱去冬服一件,继而说道:“不必,只管前去。”左右领命,叫行队继续前行。
何坤势坐在车驾里,越近cd反倒越感安稳,即使是派遣“花羽雀”杀掉高安,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何坤势为成其大事,凡有扰乱之人,皆可舍弃,皆可抹杀。回想起杀高安的情景,何坤势的脸上却还看得些许不舍:“可惜了,这么好的探子,实在可惜,谁让你跟错了家主,这性命自然由不得你了。”叹息了叹息,何坤势却不觉后悔,一旦对他产生威胁的人,哪怕并无性命之忧,定杀无赦。何坤势的行队不紧不慢地前行着,沿途县府官员争相出城迎接,但司徒大人连正眼都没瞧上他们一眼,不过那些官员并不在意,能在任上看得朝廷大员,当属福气了,可笑的是他们在这路途上都看了何坤势有几十年了,有些官员换了又换,也不见他们得到这朝廷大员赏识,升官发财。
行队又走了几日,何坤势到了cd城外,蜀郡郡守早已大开城门同下属官僚一字排开等候了,何坤势不便不赏脸,叫停车驾,坐在车驾上对左右耳语,由左右对那些蜀郡官员传话。左右向那些官员们说道:“司徒大人说了,有劳各位大人在此等候,但司徒大人并未知会各位,怕的是惊扰各位,让诸位担忧。”站在前面的郡守先行大礼,继而说道:“司徒大人费心了,我等是接到京兆尹的知会才知司徒大人入蜀一事,故在此等候,还望司徒大人赏脸,到鄙府休憩,尔后再启程也不晚。”何坤势听后再次耳语左右,左右传道:“司徒大人说了,此行不在任何府上歇息耽搁,与人有约,多有不便,还请诸位大人回各自府上,处理事务。”郡守面上有些挂不住,想着藉此机会捞些好处,一下子急了,赶忙让后面的官员都向何坤势行下大礼,众人领会,异口同声道:“请司徒大人入城歇息。”何坤势见这阵势也不让左右传话了,在车上直接说了句:“继续走,不必理会!”行队又出发,朝城外赶去,城门留着马蹄印和马蹄踏出的烟尘,那些官员的脸上都透着不悦,却又无可奈何,的确是自讨苦吃,郡守回过头叫到:“散了散了,都给我,散了!”cd城内又一切如常。
坐在车驾上的何坤势一想到刚才场景就不由觉得好笑,当年自己还未位列三公时候,也不见自己如此做派,现在的这些官员见到有权势之人,就想着极力攀附,指望一飞冲天,实在无知,何坤势若仅仅靠着阿谀奉承,怎能立足朝中,掌权近三十年,并且依然常青。这一路让何坤势这老狐也是看尽了稀奇,不过二十年左右没来这益州腹地,竟是这般景象,小官求大官,大官攀阁臣,哪怕上达天听也是无计可施,说到底还是天子无用,这些官员也是想着靠天子提拔没有盼头,便调转船头,意欲投靠三公,没想到三公之一的何坤势并不接招,连话都没有直说一句就一路走了。蜀郡官员当真心灰意冷,自己辛苦撑持还不如那轻尘山庄一众,还要时时留心城内颜家老宅动向,免得惹祸上身,当真可怜。
何坤势的行队走了不到半日就到了轻尘山庄门口,这颜绩昭并不像那些蜀郡官员一样早早候在那里,这江湖规矩和朝中规矩大相径庭,何坤势知晓此种情况,便下车驾,命左右上得台阶,向护卫禀明通传,门外护卫知是何司徒来庄,推门进去通报。颜绩昭听得护卫通报后,叫上何柳茹,身后跟着文检师和子寅,几人不紧不慢地从正厅走到大门口,甫一出门,颜绩昭便朝何坤势拱手行礼,道:“老岳丈远来鄙庄,未曾亲迎,还请恕罪。”何坤势忙扶起颜绩昭,正色道:“贤婿何罪之有?你这轻尘规矩我是了然在胸的,不必拘礼,何况你替我照顾茹儿这么多年,我当先行谢过你才是。”颜绩昭明白何坤势是话里有话,意思是他凭借的是何柳茹这一层关系才得何坤势“原谅”。一边的何柳茹见二人站那跟两根木头一样,知道二人心中又在盘算些什么事情,赶忙打圆场:“父亲此行劳顿,如今正值秋冬交替,这蜀地不比长安城,湿气重的很,还是不要久站门外,随女儿进庄来,先行歇息吧。绩昭,如何?”颜绩昭还没听到何柳茹在说什么,何柳茹也不给他面子,踢了他一脚,颜绩昭回过神来,忙道:“啊?行,全凭夫人做主。岳丈,请随我来。”何坤势见女儿如此,也不便多说,跟着颜绩昭进了庄,随行人员则跟着文检师和子寅去到后院拴马、整顿、休息,十来天路程,人马俱疲。
何坤势虽有倦意,但他是不会轻易表露出来的,跟着颜绩昭夫妻二人进庄后,就径直走到正厅去,颜绩昭吩咐下人备茶煮水,末了不忘夸赞几句:“岳丈几十年未入蜀,今日定要品一品这蜀中茶叶。”何坤势安坐后,也不再露出锋芒:“也好,洗洗我这些时日的浊气。茹儿,这些年来可还习惯?”何柳茹站起身道:“诚谢父亲厚爱,女儿自入蜀后,便已习惯下来,如今又过几十年,已然算是蜀人了。倒是父亲,二十余年不见,却是青丝满头,手足虬筋并起,当真是老了。”何坤势听后也不得不叹了口气,道:“是啊,老了,却还得治理朝政,身老心不死啊。此次入蜀本想带你母亲一起,但她这几日染上风寒,不便出行,也就作罢了。”何柳茹听闻母亲染疾,不免担心:“父亲为何不告知女儿,女儿也好回长安去看看母亲,这些年来,除了出嫁后回长安省亲,便再未回去过,女儿实是不孝,还请父亲责罚。”何坤势听罢反而生气起来:“回来作甚?败坏礼数,你父还没死!”何柳茹不知何坤势这无名火从哪儿来,还想要辩解,正巧妈子端来茶水,颜绩昭接过,亲手奉上:“请岳丈品这蜀中茶水。”何坤势接过茶水,稍稍饮下两口,连连叫好:“好,好啊,这蜀地不愧是天府之国啊,茶汤清亮,茶味浓厚,饮下当真可洗去腹中浑浊,蜀地果真‘人杰地灵’啊!这颜天博,当年却不给我饮这蜀茶,只叫我喝那白水,哈哈。”何柳茹见父亲此间高兴起来,顺势说道:“那女儿吩咐下人多备些,顺带备些酒水,当年司马长卿一曲《凤求凰》求得卓王孙之女卓文君,二人在那临邛卖酒,如今时过境迁,二人佳话遍及蜀地,二人卖的酒也名便蜀中,父亲多住些时日,也好品一品这文君酒香。”何坤势转念觉得刚才是急得过了头,便就坡下驴,道:“那就依你意思,茶也饮过,身体暖和起来,茹儿,带我去客房歇息。”何柳茹屈身谢过,让父亲跟着自己去到厅外,何坤势一脚踏出厅门时,回头给颜绩昭说了些莫名话:“明日我去听安堂找你叔父商事,不必跟来,于此等候,撤去左右,可算明白?”颜绩昭行下拜别礼后,道:“岳丈吩咐,莫敢不从,请。”
待何坤势父女走后,颜绩昭把何坤势未饮完的茶水连茶带碗一并砸到地上,嘴里不停地骂:“老匹夫,欺人太甚,拉拢听安,先杀我父,再杀我义弟,满嘴尽是流言,陷我轻尘于不义,扰乱朝纲,插手江湖,乱臣贼子,老贼,老贼啊!想要我应承你那苟且之事,听你那‘仁义’之言,办不到!文检师,文检师!”老管家马上出现在门口,礼数不忘,行礼后道:“庄主有何吩咐?”颜绩昭摘下腰牌,扔给文检师,道:“给我把所有长老调回,避开听安耳目,三日办妥,三日后我要所有人都给我回庄,回庄后给我操练起来,我要代行清君侧。”文检师意欲劝谏:“庄主,这事情并不好办……”“滚!不从者,杀!”
颜绩昭计划成竹在胸,只等那二位权贵自投罗网。不过,早已说过,那二人并非常人可制约,这看似顺利的计划背后,总会有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