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狭小的密室里有一盏灯。
一盏黄铜小油灯。
每个人都有和黑暗独处的权利,龙王也一样。所以他的密室里没有高悬的夜明珠,只有一盏灯。他可随时熄灭这盏灯,让自己被最深沉的黑暗包围。
这盏灯的灯芯是最普通不过的棉线,棉线烧成烬也没有异味,不会和其他气味冲突。灯油是鲸脂熬制,烧起来非但明亮,而且极持久,黄铜灯里半盏灯油点上两天一夜才会燃尽。
但此刻,这间密室的灯火已变得微弱,弱光照着龙王挺拔的身姿,照着他高高仰起的头颅,照着他双手托举的玉狮,那青玉在冷光的映照下散发出幽深的寒意。
火苗跳动,一个闪烁,灯灭了。
已经好几天没有人为它添油了。
因为龙王已经死了。
人死如灯灭。
北方的春天比南方来的稍晚一些,二月底时春风正暖,草长莺飞。可燕关下却仍有凉意,这时出门行走若有一壶热酒暖暖身子,自是舒适无比。
因此“燕归楼”的生意不错。
说是生意不错,并不说它是盈利旺季,这时还不是酒宴订请较多的时候,只是这季节走南闯北的行客游商在这里歇脚的多,也热闹得很。
二楼的几个游商正吃着酒,聊着皮货生意,却见楼梯上走来一老一少,老的穿件水洗发白的袍子,花白胡子,像是私塾里教书的老先生。随后跟着的是个瞧着十岁左右的小童,这小童生得倒是唇红齿白、眉目清秀。老者手上提了根大水烟杆,这杆子出奇的长,约比正常水烟长上一半,少年挎着个包袱,只是他本来个子不高,包袱从他肩上一直垂到腰下,每走一步这包袱就在他屁股上撞上一撞,看得客商们笑了起来。
小二看客人瞧着有趣,便提上话茬道:“这两位是旅居到燕关的异乡客,只在此逗留几天,这些日子就在楼里说说书挣些旅费。”客商听了点点头,正想听听他们说评些什么书,旁边桌的熟客已经在起哄了:“老爷子今儿又讲哪儿的故事?”
老者笑着应:“莫急莫急!”说着走到张靠边的桌子坐定,有好事者看那小童有趣,就去帮他提包袱,却被小童轻巧躲开了。这小童吐了吐舌头,然后冲对方做了个鬼脸,弄得那人进退不是,尴尬不已。靠窗一个青衣汉子正吃着菜,瞥见这小童一闪身的动作,眉头忽然皱了皱。
那老者坐在桌旁,拿水烟头敲了敲桌侧,不悦道:“传旺!”那童子听见叫自己,不禁苦了脸,悻悻地向对方躬身致歉,然后老老实实低头走到老者身边。食客们看他吃瘪又是一阵笑,只有店小二侧着个头要看看桌子被水烟杆子敲坏了没。
老者轻咳两声,提起烟杆深抽一口,又缓缓吐出。小童已将竹板聚宝碗等准备停当。老者清清嗓子,吊足了听众胃口,才悠悠开口道:“王侯将相百般色,贩夫走卒千样人。今儿小老儿不谈公卿列勋,只讲这江湖里的千般人物。要知道这江湖悠悠,奇人辈出,最近便出了一件震惊武林的大事。”
小童仰面和道:“什么大事呢?”
“这江南一带呆过的行商都知道,江南一带水上货运有个龙头人物,绰号‘江上龙王’。这龙王绰号虽然嚣张,却也是实打实有本领的,一个月前大风镖局行了一趟大镖,连坐镇关中多年的总镖头也亲自行镖,就是为了配合这龙王演一出好戏,骗过了无数江湖耳目。”
“那一定是个了不得的计策。”
“不错,江湖盛传大风镖局押韵一方狮子,市内藏了威震武林多年的刀帝罗家一半积蓄,这大风镖局想把镖送到龙王手上,双方就演了一出对打的对手戏,实则偷梁换柱、暗度陈仓,弄得许多人扑了空。”
小童奇道:“按说这种江湖秘辛现在还不是揭露的时候,要是龙王不说,大风镖局不说,谁会知道呢?”
“但现在这事在江南已是人尽皆知,燕关靠北游侠们消息还未到,那些大门大派、武学世家消息灵通恐怕也知道了。”
“怎么会这样,闷声发财不好?”
“咳咳。”老者轻咳两声。“这消息是大风镖局透露出来的,至于透露的原因......”老者抿了口茶,晃晃脑袋,眼睛眯起来,道,“因为江上龙王死了。”
“啊!”小童以手掩口,做出十分吃惊的样子。厅内的客人们有听说过龙王的,也无不吃惊非常。靠窗的中年青衣汉听到这里,眉头深深皱起,片刻后又舒展开,自顾自的喝起酒来。
小童接着问:“那这龙王是几时死?怎样死的呢?莫不是有人提前发现狮子在他手里,对他起了杀心?”
“那原因可说不准,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龙王死在了他......”说到这里,老者闭口,提起水烟只是抽,不言语。小童立即会意,端起聚宝碗各桌串走讨些赏钱。
众人纷纷打赏,靠窗的青衣汉最阔绰,伸手入怀便摸出一锭整银。但那小童颇有趣,正巧走到他那桌前头脚下打个转儿,掉头便走了。青衣汉子稍觉意外,摇摇头把赏银收起来,瞧得一旁偷瞄着的店小二眼馋无比。
小童兜了一圈又回到老者近旁,脆生生的开口问:“那那龙王?”
老者抿口茶水,又端起他的大烟杆,摆弄两下,道:“龙王是三天前被发现死在龙门藏书楼的密室里了。这密室十分隐蔽,连龙王的夫人们也不知道。只有江南水师提督,这位龙王的生父,听闻儿子失踪已久便进去看了。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位提督大人仅有一子一女,这下老来丧子,哎.......”众人一阵沉默。
小童瞧着老者唉声叹气,心里却是不喜这气氛,眼珠一转,便问道:“龙王断不可能自杀,那他可查出来谁是凶手?”
众人听了这句,耳朵又竖起来,忙等下文。老者点点头,道:“虽然无法完全确定,但这提督大人命人张贴了一份公捕,悬赏五千两银,抓一个人。”
“五千两!”小童惊呼,随即又问,“抓什么人?”
“一个叫刘伟的人。”
青衣汉子听到这里,手一抖,酒杯中酒水撒了大半。
小童道:“这人我听说过,据说是天工门第十一代单传弟子,一双妙眼两只巧手千道机关术天下无双。不过传言他好像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师克友,唯有一个朋友......”
老者颔首道:“不错,他这唯一的朋友正是那‘江上龙王’杨煊龙。好朋友不在多,一个就够了。”
老者摇摇头,又道:“当然,坏朋友有一个,也足够要命了。现在江湖传得沸沸扬扬,说这刘伟禽兽不如,为罗家遗产,背义弑友,当天下共戮。”
小童哼哼道:“说得义正言辞,还不知有几人是对可能在他手上的那张藏宝图去的。”
青衣汉子闭着眼,考虑了一会,再不听楼里人说什么。他在桌上放下几粒碎银,翻身一跃,便从二楼窗口跳下去了。
关外很冷。
所以有车一定要坐车,有衣一定要多穿,有酒一定要喝。
此时刘伟裹得严严实实,坐在马车里烤着火,喝着小酒,犹自哼着歌,不知关内风云变幻。
他是受人之托,出来寻找好友“江上龙王”杨煊龙的妹妹杨钰琳的。杨钰琳他已经找到了,因此这辆双马四轮豪盖大车里坐着三个人。
那个胖胖的、肚子圆滚滚的、哼着小曲儿的,就是北行来的刘伟,车里还坐着一个冷着脸的刀客,那刀客肤色较白、面色冷峻像是白石雕成的塑像,塑像的眼睛里却像有道刀光,照得人心寒。刀客边上坐着位姑娘,作的是江湖儿女打扮,且做了男装扮相,但若是识货的,仔细去瞧那衣着,就知道这“江湖儿女”衣料佩饰无一处不考究。就是落在真正的江湖人眼里,认不出个面料精细,也觉得这衣服也像戏服一样花里胡哨,满是破绽:寻常走江湖的哪里穿得跟跟个公子哥儿一样板正?就是未必风尘仆仆,也不能衣料如新不是?再说这皮肤、这身段,哪里有点儿舞刀弄剑讨生活的样子?
这自然是杨钰琳杨姑娘了。
这位杨姑娘却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里头藏着三分狡黠。女儿家眼里只要有一分聪明狡黠就可以叫男人头疼不已,要是三分狡黠,那不知要叫人多遭殃!可当她的眼神转到身侧的男子身上时,三分狡黠又都化作柔情,涓滴都是爱慕了。
“这个,”刘伟摸摸鼻子,“我这一趟又是何苦来哉?既然杨家女侠早找到如此强援,我这遭不是白跑了?”说着又小啜一口温酒,摇摇头道:“全天下都当你去了北边那座城,去了北蛮,却没想到你干干净净坐在这儿烤火陪美人,嘿!兄弟,你可能耐,真叫我刘胖子羡慕坏了!”
这刘伟说话直且不顾及人感受,向来喜怒随心,偏生又毫无耐心,一言不合翻脸也是常事,因此没什么朋友。那杨姑娘听了这话先是眉毛一挑,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又低下头来,斜眼偷瞄那冷脸刀客。那刀客闻言却毫无反应,脸庞真如刻出的一般,棱角分明又不苟言笑。
刘伟嘴里这么说,一双眼睛却在两人之间来回飘,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杨家的大小姐怎么喜欢上了这么个克家的玩意儿,罗家几代辉煌都没了,现在全天下都当他是死人,我得想个法子,把她带回去,不然煊龙必定要说叨我。”
原来这刀客正是中州破败的刀帝罗家遗孤,驻守西关和北疆多年的罗燕飞!(参见楔子)
只是这时候的刘伟还不知道,他在关内旁人的嘴里,已经和他心里克死罗家的独苗相媲美。也不知道,他心心念念不能让他知道这档子破事的杨煊龙已然逝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再回关内!
焉知世事如沧海,天涯俱为沦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