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噩噩,整个人好似陷入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梦,又似是一直在大海中沉浮,偶尔有短暂的清醒,却也不能动弹,眼前晃动的着的面孔,每当我竭力想看清,却总是力不从心,昏昏沉沉又睡去。我不知自己为何会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只觉心中空空荡荡。不愿就这样在这个梦中沉沉睡去,却怎么也不能醒来。梦中似乎有双明眸在看着我,映着温柔地光芒;又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不时抚在我额头;朦胧中,是谁的声音,低低同我说话?我听不清只是心里竟渐渐安宁。
眼前一片昏黄,我缓缓转头,良久,方看清自己正躺在张软软的床榻上,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你醒了?”一个温柔细腻的声音。我抬眼正好对上,流转着光彩的一双星眸,是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女子,一身普通的青衫,却掩饰不住眉目秀致,清雅之极。
我略动了动,想坐起来,刚一用力就感觉有一股撕心裂肺的刺痛自后脑裂开一般,迅速蔓延全身,冷汗淋漓忍不住低低□□。那名女子急忙将我扶起,“小心,别着急,慢慢来。你的头受过重创,可大意不得。”从怀中掏出丝绢,温柔地替我拭着额角的汗珠,“好些了么?”
我朝她感激地点点头,环顾四周,“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那女子朝我笑了一下,柔声道,“这里是云州城郊的坂陇村。我姓余,单名一个倩。你若是愿意,叫我倩儿好了。还未请教姑娘?”
“我?”脑海一片空白,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我,我不知道。”
余倩眼中闪过一丝悚然,大吃一惊,“你...你是说你忘记了?”
一种莫名地恐惧将我勒紧,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抱起头,无助地望着她,“我是谁?我是谁?为什么我记不起来?”
“姑娘,你身上有伤,别太过激动。”余倩定了定神,轻轻按住我,“先别急,我去去就来。
正值茫然之际,只见余倩领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进来。那老者也不多话,上前就替我把脉良久,扣脉完毕,面色凝重地起身拂着几捋胡须沉吟不语。
“爷爷,这位姐姐到底......”余倩望着他,有些担忧地开口。
“不妨,”老者转肃然吩咐,“倩儿,你去把将我的药箱拿来。”说话间又朝我走来,“姑娘,之前发生的事情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么?”
我闭上眼,脑海里依旧一片空白。我朝他摇摇头。老者点点头,待余倩进来,自药箱里取出几枚细长的银针,见我脸色苍白,“姑娘莫慌,待老夫施针以观后效。”
一个时辰后,老者拨出最后一根银针,“据老夫推断,姑娘后脑竟是被重物所击而致污血未散阻塞,意识之所以会忘记以前的事情,全系如此。这便是医书上记载的所谓失忆症。”
“失忆症?”顿生莫名恐惧,我悚然一惊,喃喃低语,“依老先生此言,我这失忆可有恢复之日?”
“此类症状老夫也只在医书上见过,姑娘这样的情况倒是很少见。”老者收好银针缓缓抬头,长叹一声,“姑娘也勿需太过忧虑,先安心在此养伤。既然有过此记载,定有对症之策。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待老夫细细诼磨,或能窥见其一。”又小心嘱咐余倩。
我颓然地坐在床榻之上,掩住面孔,仿如坠入无边的黑潭。
“你也别太过担心,”余倩安慰我,“虽然我爷爷的医术不敢说是天下第一,但在整个云州也算得上医术如神。爷爷既然说有法子,就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真的么?”我闻言,不禁似看到几许渺茫的曙光。
“嗯,”余倩那双乌黑的眼眸满是坚定,“你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
“谢谢。”那一刹那,我觉得她是如此可令人信任和依靠。
云州隶属皇朝,虽只是边陲小城,战略地位却极其重要。其北面临滛水天险屏障,南面为广阔的平原,沿平原南去即可直抵中原腹地京都。而越过滛水便是那神秘的远东帝国。因着两国之间和亲事宜,这对地处边界的百姓来说无疑是喜讯,既息了边患又安了民生,战事似乎又已变成遥而无及。时值三秋,坂陇村的树木也开始呈现一片秋色,刚下过一场霁雨,空气如泉水般的清新。
云州虽经不上京城人材济济,却也不啻为一个藏龙卧虎之地。云州两大奇人,一个是以七七四十九路独□□法名震边关的云州驻守将军周玉郞。传闻这位声斐朝野的周将军十分骁勇善战,年纪轻轻却果敢刚毅,遇事沉着冷静,常以出其不意的行事令敌将捉摸不透,以‘奇’字取胜。当年北夷哥萨克族人率虎狼之师围困云州达十日之久,驻守边关的定北将军宁轩拼死力战,却被北夷号称‘箭无虚发’的大将赫连无弋以一箭贯穿咽喉。赫连无弋在战前曾扬言若不开城投降,破城之日必将屠城三日。眼看城池告破在急,整个云州势必湮没在血海尸山之中。当时还是军中普通校尉的周玉郎仅率二十余骑偷袭北夷人后防粮草,令其自乱阵脚,危难之时又是他在阵前匹马挑战,力擒敌军监军北夷相国呼汉邪,逼得北夷大军立退,云州才得以解围。这一战,白袍银枪得以成名。又因其面容十分柔美,军中亲切地称之为‘玉郎’。另一个便是余倩称爷爷的那位老者,以家传秘方闻名的不出世‘医神’余又安。余又安虽然医术十分高明,朝廷曾三番五次许以高官厚禄招余又安上京,均被他以年纪不惑婉言拒绝。
月在半天,白若玉壁,星光隐现。我沿着山丘,踏着草丛,迂回下走,便到了湖泊之旁,只见湖水千顷,天地间,万籁俱寂,美得难以言喻。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轻轻一丢,石子飞到湖的中心,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湖水面跳跃数十下,终于沉下水中,在黑暗的水面泛起难以看见的轻微涟漪。忆起尚是一团迷的身世,心绪纷纭,心情也随之低落。
伤口已经慢慢愈合,心潮却不得安宁。这些日子以来,余又安祖孙二人对我像亲人一般对待,令我心生亲近之情,暂时忘却失忆带来的不安。可不知为何,心中总会不由自主去想那些无法得解之事,特别是想起为何会落入滛水,便更是疑虑不休。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就知道你会在这里。”身后传来女子柔声细语的喟叹。
“倩儿。”我转头望去,余倩依旧是一袭青衫,身形袅娜,俏生生地立在那里。
“怎么?”余倩妙目流转,仔细打量着我,“又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
我摇摇头。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老天爷既然安排你忘记从前,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于你来说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曾几何时你也盼望过能将过往忘记,不如当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理应重头来过。你又何苦自寻烦恼呢?”余倩慢慢走近,轻声劝慰。
“话虽如此,可我始终还是有些不安。我姓什么,叫什么?我从前是怎样的人?我的家人在哪里?”我叹了一口气,苦恼地道,“身为人子,竟连自己父母也不知,枉为人。这些事,我怎能不去想?”
“你恁地如此看不开?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何必在意意那罗罗唆唆的姓名。”余倩叹了口气,盈盈一笑,“你叫我一声倩儿,我称你一声姐姐,可好?”
余倩性情洒脱,令我心生羡慕。我携了她的手,真诚地称赞,“不知是我哪世休的福,能有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妹妹。”
余倩微微一笑,嗔道,“姐姐何苦来取笑我?在姐姐面前,倩儿哪里能称得上如花似玉?”
我笑着摇头,“倩儿亦是美人,何必妄自菲薄?”
她笑靥如花,“非也,初见姐姐时,姐姐虽然重伤在身,容色憔悴,却难掩风姿嫣然,清丽绝俗。即便是倩儿身为女子,也不禁被姐姐超然世外的清逸所吸引。常听说京城第一美人如何如何国色天香,亦不过如此罢。”
我见她如此夸我,不禁有些好笑,“美貌又如何?还是敌不过岁月催人。倩儿适才也说,人生百年,不过是化成一堆白骨而已!”
余倩怔了怔,缓缓看向波光麟麟的湖面,“姐姐说得何尝不是呢!也许,对于世间女子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令人艳羡的美貌,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天长地久那才是最幸福的事。”我抬首,疏影横斜,月色映照在她沉静的面容上,分外妩媚。
“倩儿,可是有了意中人?”我见她神色,心中一动。
月色澄明,湖上睡莲摇曳,更显分外清幽。余倩面上泛起红潮,轻轻拉着我坐下,沉默一阵才道,“姐姐,其实我并不是爷爷的亲孙女。三年前,爷爷见我孤苦无依,才带在身边,后来就成了一家人。”
我一怔,侧头望去,眼光相接,忽觉她淡淡微笑中,似带有一种凄凉的况味,令人不禁侧然。
“我十三岁那年,汩罗河泛滥,村里的庄稼都被淹了,随之而来的瘟疫又在村里肆略盛行,整个村子的人除了我,都被那可怕的病魔夺去了生命。我亲眼看着爹和娘,还有小妹都死在我身边,可我什么也做不了......”余倩说到这里,眼泪如珍珠般坠下,情难自抑。
想到她小小年纪就这样的孤苦无依,我不禁有心痛,也许,能忘掉从前也是老天赐予的一种幸运吧。我抚着她的肩膊,轻轻地替她拭去眼泪,“后来,你是不是就遇见了余爷爷?”
余倩摇摇头,星眸含泪,声音轻柔,“那时,恰逢有一支去边关的军队路过,才将我救了下来。我当时眼见亲人死在面前,受了惊吓,有点神智不清,只是不停地哭。为首的将军也不过二十来岁,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天天喂我吃饭,夜夜哄我入睡,并请了军医给我诊治,我才慢慢恢复了正常。我还记得,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妹妹,也似我这般年纪。”
“那时边关战事尚没有完结,再加上我留在军营也有诸多不便,他便将我托付给了在边城的爷爷。尽管如此,他还是时常派人询问我的情况,或是带些东西给我。后来,边关的战事了结,他也要回京述职。临别的时候,他问我,是愿意做他的妹妹跟他一起回京,还是愿意留在爷爷身边学医,我告诉他,我要留在爷爷身边学医,但是请一定不要忘记我!”余倩说到最后一句话是,眸底俱是一片柔情。
“原来你的意中人就是那位将军?”我点点头,有些不解,“既然你这样喜欢他,那又为何不跟他一起回京?”
“傻姐姐,”余倩双颊泛起淡淡红晕,话声轻柔却又是坚定无比,“他让我跟他回京,是要认我做她妹妹,我是决计不肯的。我喜欢他,这一辈子除了他,我再也不会嫁他人了。”
“倩儿,”我心中渐渐明白,微微一叹,“你可曾想清楚,你喜欢他到底是因为你心里真真正正的爱慕他,还是只是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倩儿虽然不曾识字读书,难道连爱和报恩都分不清么?”余倩朝我柔柔笑,“我知道自己的心。”这短短的六个字,说得是那么肯定,那坚逾金石的信念,好似虽海枯石烂,她也深信不疑,这信念绝下会动摇。
月光如水,从树叶缝间遍洒下来。两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我似乎能感受到她跃动的脉搏。
“那后来呢?你们可曾见过面?”我问。
“后来,”余倩抬头望向夜空,过去的事情点滴涌上心头,面上露出无限欣愉温柔之色,“他走后半年,我便跟着爷爷来到云州,这一别就是四年。四年之间,我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我想尽一切办法打听他的消息,他打了胜仗,我欣喜无比;他受了伤,我却恨不得能替他受之;总而言之,我的喜怒哀乐都是为他一人。”沉默一瞬,“再后来,我知道他娶了亲,他的妻子是名动皇朝的第一美女。”余倩说到这里,嘴唇微微一动,眼光中流露出一种非常奇异的神情,似是黯然,似是犹豫,又似是焦虑不安。
原来他已经有了家室,我心头一震,暗忖。看来倩儿对他一往情情深,然而却又注定将是一场苦恋。心头一酸,“倩儿,......”
“姐姐,不用为我担心。”默然半晌,余倩挣扎出一个笑容,朱唇轻启,“其实我早就想通了,似他这般男子注定不会平凡。何况,我在乎的本就不是那劳什子的名份,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我便心满意足。我要陪在他身边,看他满腔报负,看他雄心壮志,指点江山谁堪敌手。即便我不能做他手中利剑,也不会成为牵绊他的束缚。”
我盯着倩儿微微酡红却沉静的面容,原来她对他竟是如此爱深情重。心中蓦然有一丝惘然若有所失,真是好没来由。
“姐姐,”余倩的手轻轻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在想什么?”“哦,”我回过神,“没什么。”
“姐姐,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傻?”
我对她微微一笑,“怎么会?若然我真正欢喜上一个人时,我也会如此。只要对方幸福,自己就是受些委屈也算不了什么。”
“姐姐,”余倩惊喜的握住我的手,“你果真是倩儿的知己。”面靥之上,又是黯然,朱唇微抿,“其实,他过得并不幸福。”我一怔,有些糊涂。
余倩秀眉微蹙,“不久以前,我见过他。他不知是被何人暗箭所伤,胸口被利箭贯穿,足足在云州休养了半个月。他被送来时,一直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他手中紧紧握住一块玉,口中喃喃叫着一个名字,我一直以为他心中念念不忘人的定是在京城的娇妻。后来,我无意之中听到他和手下副将的话,才知他一直深爱的人并非他的妻子,而是另有其人。那块玉定是他意中人的,所以才会如此爱惜。”
“那女子不知是怎样的人,能令他如此倾心。我好羡慕她,又好恨她。羡慕她何其幸运,竟然能得到他毫无保留的爱;恨她何其狠心令他心痛至此。”
“老天有时候真是爱作弄人。”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倩儿你对他如此倾情,他又何曾知道半分?”
“姐姐不必为倩儿担心,倩儿有分寸。”余倩似有成竹在胸,“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倩儿怎么忍心离他而去。待爷爷百年以后,一切都安排妥当,倩儿会去京城找他,会让他知道一切。”
“倩儿,”我轻抚她额前的头发,“你一定幸福。”
“姐姐,你也是。”余倩星眸微熏。沉默半晌,又有些意殊落寞,拉住我的手,“如果我去京城,就要和姐姐分开,我可舍不得。不如姐姐跟我一起去京城,可好?”
我见她孩子气未脱,不禁有些好笑,“傻妹妹,你上京城那是去寻你的意中人,我跟着那算什么?难不成跟你一起嫁他么?”
余倩面上掠过一丝笑容,“姐姐若是愿意,倩儿当然是求之不得。你们俩皆是倩儿喜爱之人,咱们若是能够生活在一起,那多好啊!”
“小丫头,知道拿姐姐我打趣了。”我作势扑过去,余倩娇笑一声躲开,随即两就笑闹成一团。
这一夜,思潮百变,脑海中泛出倩儿与一名男子双俪影,我竭力想看清,那名男子面貌却始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