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身上竟有这么多旧伤?”
“没事,都是小伤口。”虽这么说着,可隽珩还是不自在地拉上被子,遮掩了起来。
“你可是一国之君,哪来的这么多伤?”洛羽还想再看看,可隽珩抓紧了被子,不让她再得逞一回。
“都是小伤,不要紧的。若是要紧的,那我岂不是早就没……”
最后那个“命”字没出口,就被洛羽捂住了嘴巴。“不许乱说!”
隽珩笑着将洛羽的手从嘴边拿下来,犹豫了下,可还是忍不住放在唇边亲了亲。“就这么怕我死了?”
“都让你别乱说了!”洛羽像是真的急了,“哪个女人愿意做寡妇?”
“那可不一样。普通人家的女人死了丈夫,是寡妇。你不同,我一死,你可就是太后了。”本来想博洛羽一笑,却不成想适得其反。隽珩看着洛羽越来越阴沉的脸,便知她是真的在意,于是连忙道:“我不说了,你别恼。”
“我问你,这些伤究竟是怎么回事?”洛羽坐在榻边,低眉垂眼,看起来有些失落的样子。她也不知自己难过什么,可就是见隽珩这一身伤,就不由地低沉了起来。
隽珩表现出了罕见的慌张,他躲闪着洛羽的目光,脸色比中箭时还要难看。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看他刚恢复一些的脸色又没了血色,洛羽有些不忍心,她说:“算了,不想说就算了。你现在还有伤,我不该与你多言。”
“我不是不与你说。”隽珩拉住正要起身离开的洛羽,“只是这并非一两句话能讲清楚的。要说这件,就要牵扯另一件,讲起另一件,又得拉出一件来。怕是说一天都说不完。”
“这些伤……”洛羽拉起隽珩的胳膊,轻掠过这些不够平坦的皮肤,“和我有关吗?”
隽珩表情凝住了,“怎么这么说?”
“我就觉得和我有关,否则你也不会吞吞吐吐的。”
“真想听?”
“你说我便听,你不说,暂且作罢。”
“我们,”隽珩未言先叹,“我们以前有过个孩子,你已经知道了。孩子六个月大时流掉了。自那个孩子没了,你身心受创,身子垮了不说,性情也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
隽珩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他难以继续说下去。缓和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小产之后,你身上不好,非常怕冷。最糟糕的时候,哪怕是三伏天,都手脚冰凉,没有一点温度。”他还依稀记得那种温度。那种冰冷是透着绝望的,比千年寒冰还要冷,因为冷的不是身,而是心。
“之后,你开始想方设法离开我,远离我。闹得最厉害的时,我就把你带到启宸宫中,一日十二个时辰什么都不做,就看着你。你不吃饭,我就陪你不吃饭,你不睡觉,我就陪你不睡觉,你不肯吃药,我就用刀划伤自己,陪着你不医治。”
洛羽轻抚着隽珩布满疤痕的手臂,莫名的伤悲让她心烦意乱。但这些只言片语,仍旧没能在记忆的汪洋中激荡任何浪花,隽珩的讲述完全像个陌生的故事,故事里的人勾起了她泪水和怜悯,却没有同感和共情。“忘的可真彻底啊!”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道,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再之后,你不闹了。我起先还高兴了一阵,以为你缓过劲儿来了,可谁知……”隽珩摇了摇头,“你与我说,从今以后直到你死,你都是大申王后,但也仅仅是大申的王后。从此,我们不再是夫妻,只是君臣。”
这些三言两语的话极尽平淡,不知从中抹去了多少难堪和痛苦。任凭换了哪个听众,都会觉得隽珩是个极不合格的讲述者。可对于讲述者本身而言,这便是他的极致,若多说一个字,都足以让他溺死在那段旧年月里。隽珩又一次沉默了,让他一口气说出这些,实在为难。
“别说了。”洛羽的不忍心源于隽珩已经凌乱不堪的气息。“我不听了,你别说。”
正当房中一片沉默之时,房门外传来声响:“末将邓凛求见。”
两人从悲伤的情绪中缓和,整理了仪容,换好了神情。隽珩对洛羽说道:“我有点饿了,让人送些吃食来,好吗?”
洛羽知道,隽珩这是在打发她走。虽这些朝中的事不让她掺和也是正常,可她多少还是有点不开心,嘀咕道:“有什么事非要背着我?”即便不情愿,还是开门让邓凛进来了。
“王后娘娘。”邓凛站在门外,恭敬地低头抱拳施礼,候着洛羽出了房门。迈出门槛的瞬间,邓凛抬眼,彼此眼神交汇,一闪而过。
待门关上后,洛羽方才回过味来。很明显,邓凛这眼神的意思是有话要对她说。要说什么?什么时候说?还是回宫之后点石桥见?这些邓凛都没有暗示,只给了那样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让洛羽捉摸不透。
她踌躇片刻,没有离开,而是俯下身子,用稍显笨拙的方式,探听房中二人的对话。可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说话的声音。
腿脚有些发麻,洛羽决定放弃不光彩的偷听。正当她准备起身时,才发现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因为是低俯的姿态,所以只能看见一双布满灰尘的长靴。洛羽小心翼翼地抬头,顺着靴子向上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将她笼罩在黑暗之中,此刻对方正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举止怪异的她。
洛羽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敲了敲发麻的腿,没看再多看夏朗一眼。她拦住了一个路过的丫鬟,“送些饭菜过来。”丫鬟领命,放下手里的活,就朝着厨房的方向一路小跑。
夏朗依旧站在原地,不过没有再看洛羽。洛羽不知该回到房中还是该等在外面,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再加上不远处沉默的夏朗,气氛更是凝固。她壮起胆子,靠近了那个一看就不好惹的男人,“夏将军是等着……”她指了指房间。
夏朗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单膝下跪,对洛羽行了个正规的武将礼。“末将拜见王后娘娘。”
洛羽被吓了一跳,不知说些什么。回过神来,她毫无底气地说了句“夏将军请起”。待夏朗起身,一切又恢复了安静,没了言语。现在,洛羽总算理解了欣平所说的“不懂风月”,这何止是不懂风月,简直无趣至极。也不知道欣平那样活泼的性子,是怎么忍受和这种面无表情的男人一起生活。
“你回来了?”说曹操曹操到。看来孩子是哄好了,欣平好不容易脱了身。她看见了站在庭院中的夏朗,疾步走了过来,半偎在夏朗身边。夏朗向洛羽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远离了欣平几分。他尴尬地轻咳一声,悄声说道,“王后娘娘还在,如此不成体统。”
欣平冲着洛羽尴尬地笑了笑,但同时抱住了夏朗的胳膊,让他无法远离。“嫂嫂,明昭他是……”前段时间她才告诉洛羽,她是一个人回来的,如今夏朗却出现了,让欣平无法自圆其说。
洛羽看出了她的尴尬,主动说道:“夏朗将军返回王城之事,陛下都已告诉我了。”
听闻此言,欣平松了口气。见危机解除,她又向夏朗身边靠了靠,整个身体都倚在男人身上。“嫂嫂看见了吧,”她斜着眼,瞄了下身边的丈夫,笑着抱怨说,“无趣。”
夏朗也低头看着欣平,一脸严肃却也掩不住眼眸里漾出来的柔情蜜意,仿佛和刚才那个不苟言笑的夏将军不是同一个人。他虽然嘴上说着不成体统,可似乎还是很享受欣平的依赖。
洛羽清了清嗓,想提醒了一下这对沉浸在甜蜜氛围中的小夫妻。看着他们情意绵绵的眼神,洛羽出言打趣道,“你们是有多久没见了?”
欣平的眼睛依旧黏在夏朗身上,根本没听出来洛羽的调侃,“今早……”
“璇儿,”夏朗打断了欣平的回话,“荆儿呢?你让王后娘娘见过荆儿了吗?”他对身边的妻子使了个眼色,欣平立刻会意。原本挽着夏朗的手臂,换到了洛羽身边。“对了,嫂嫂去看看荆儿吧,你还没见过这个小侄子呢。”她不由分说地把洛羽往自己的房间带。
欣平力气也够大的,不愧是将军之妻。洛羽拗不过她,只能跟着走。回头一看,夏朗正迈步向隽珩的房间走去。看来今天的刺客很难对付啊,卫尉司的卫尉和秘密返京的安东将军都来插手了。
“快看看你的小外甥。”孩子已经不哭了,此刻被乳娘抱在怀里。欣平一进门,就把孩子接了过来,放在地上让他自己站着。“夏荆儿,自己站好了,走过去让舅母抱抱。”
小孩嘟着嘴一脸不愿意的看着自己的娘亲,刚迈出去的的小脚又赌气地收了回来,站在原地对峙一般地和欣平僵持着。这一大一小谁也不让谁的场景,逗笑了洛羽。
“他才一岁多,你跟他较什么劲啊?”洛羽声音里带着嗔怪却也掩不住笑意。说着,她便准备自己走过去,不再为难孩子,可隽璇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都快两岁了,还要人抱着,那哪能行?”欣平请洛羽落座,亲自倒了杯茶给她。“我这要生的是个姑娘,骄纵些也罢。可偏是个小子,那就不行!他将来是要袭爵,是要领兵打仗的,是要为我大申开疆扩土,为我王兄一统天下的。”就算为人妻为人母,欣平也不过双十年华,还会向往着快意恩仇的江湖,横刀立马的战场。
洛羽没理会欣平那一番壮怀激烈,她朝着孩子的方向晃晃手,逗着他玩,“荆儿,荆儿。”荆儿似乎很喜欢这个刚见面的舅母,睁着滴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洛羽。孩子的腿只有大人小臂粗,却支撑着整个身体,艰难地向前迈着步子。他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母亲,似乎在求救,可见欣平不管,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洛羽。洛羽被激发了母性,心都快融化了。于是,不等欣平阻拦,便抱起了孩子。
“小家伙还挺沉的。”看起来小小的身躯,竟还是有些分量的。
欣平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洛羽手里接过荆儿。“孩子不能惯着。一闹就抱,那他就长不大了。”
见时机正好,洛羽有意感慨道:“要是我当初那个孩子保住了,也该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