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镜中珑兮娘子替我细细绾好发髻,末了还从妆台上的白玉瓷罐中沾了些茉莉花油,抹在我的发髻上,神色如常道:“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不在意地摆弄起桌上的钗环首饰:“能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姨娘已经被送出城好生安置下来,我也算是放下一个心事。”
我刚想扭过头,珑兮娘子就把我的头扶正,拿起一朵簪花在我的发髻上比了比:“你就没想着要出城?我和你师父会想办法把你和锦锦姑娘送出城,让你们和你姨娘团聚。”
我摇头道:“我从不贪求多,早已不奢求能出城,能在这汐京里拥有一席之地着实不易了。况且你们帮我太多,我亏欠你们的也实在太多。”
她最终选定一柄点梅簪,簪在我的云鬓中,语气中透出些许不高兴:“你这说的什么话!”她拎过一个紫檀圆凳,依着我身边坐下,握住我的手拍了拍:“你是我妹子。我为妹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什么欠不欠的,以后莫要再提。”
“好好好,我知道了。”
珑兮娘子这才放下心来,叹了句:“你要不就留在雅苑里,反正雅苑里的开销充足,总够你和锦锦姑娘吃穿用度的开销。实在不行,这些来雅苑的常客,总还是有几个领着高官俸禄,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的人。”
“汐文帝绝对不会放过我,估摸着现下正想法子找我,或是已经找到我,正想着怎么把我给揪出来,我怕是在雅苑呆的时间不会长久。”
“真真是傻话!”她刮了下我的鼻子,我瑟缩着脖子,干笑几声。她继而说道,“放心吧,有我和你师父在,谁也不会欺负了你去。”
正是因为我珍视与他们之间的情感,我才不愿拖累他们,也不愿让他们为我身陷险境。和亲当日悔婚,不过是缓兵之计,让我能有时间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不想让她继续为我担心,轻松扬起嘴角,扶住她的双肩往外推搡:“好了!你可是这雅苑正经的主人,前头还有你忙得呢!我都多大的人了,无需你来作陪。这不还有锦锦,陪着我吗?放心吧,我没事的。”
“娘子。”上次曾见过的月汝娘子轻移莲步,走到珑兮娘子面前耳语了几句后。珑兮娘子的面色越加难看,她下意识地瞥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抖了抖袖子,将双手交叠在膝上:“可是关于我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复又吐出:“的确,那溟国使者找到你了。”
我眉头轻蹙,有些惊讶:“我知道他们总会找到我,总要消磨上几月才会找到。却没想到会这般快,才几日光景就找到我了......”
“要不,我去打发了他们?”
她将将起身,我眼疾手快地拦下她,连连摇头:“不行!既然他来了,就一定是有十足把握。还是我去吧......”
“可是......”
她还想说什么,便被我止住。
“那我跟你一起去,总好过让你一人孤身。若是......若是他想带你离去,我便是拼了这命,也要搏上一搏!”
我的心头涌上一阵暖流,得此挚友,此生足矣,我附上她抓在我胳膊上的手:“记住,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真的要把我带走,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锦锦,不用顾着我。他们不会对我做什么,毕竟我可是两国唯一联系的纽带,必定要把我毫发无伤地送去溟国。”
月汝娘子办事很是稳妥,她将使者带到后院雅阁内安置,避开了人多眼杂的外院。
月汝推开房门,侧身腾出地方让我走进:“姑娘,还请小心。”
里面的不是个吃人的老虎,却是一个可以将我重新关回笼中的枷锁,的确是该小心。我让珑兮娘子在门外等候,自己只身一人进入房间。
正中央座上的那人,今日穿得与往常不同,一身明褐色的衣袍,少了几分往日的阴沉冷漠。
我脱口而出:“这颜色挺适合你的。”
言毕,他端着茶盏的手一僵,迟迟没有动静。
我顿时后悔,遂瞥向他处,不再看他。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回话,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僵硬,想来也是不习惯我突如其来的话语:“多谢。”
“不客气……”我分外迅速且客套地回了他一句。
之后,我和他两人不再说话,屋内静得实在太过诡异。
他清咳几声,藉此来打破屋内的尴尬情境:“咳咳咳,今日来......”
未等他说完,我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眸接道:“是来带我回去的,不是吗?”我手一摊,不带任何反抗,“带我回去复命吧......”
他眼神中闪烁着诧异的色彩,但旋即又变回漆黑如墨的双眸,像是重来都没发生过一样:“的确,但不是今日。”他抬手指着一旁的座位,示意我坐下,“和亲之事并非是出于你的本愿,所以在下与汐文帝商议过后,决定以三月为期,让元大姑娘好好考虑。今日前来,并非是受了汐文帝的意,在下今日孤身前往此处,一是为了告诉元大姑娘三月为约之事,二是顺便......”
他从袖中拿出那分外熟悉的长纸卷,是我出嫁前从未翻过一次的溟国国史,现在的确也觉得一次不翻,有些对不住他辛辛苦苦誊写的国史。想到这儿,我不禁脸上微微泛红,稍稍用帕子遮掩住些,“顺便由在下来指导您熟读溟国国史。”
我稍微讶异于他的话,汐文帝可不是那么好松口的,他能让快到嘴边的肥鸭溜走?
“那三月之后,又当如何?”
“三月之后,若你应允和亲之事,便依旧照和亲仪制按部就班行事便可。若你还是不愿远嫁溟国,在下会亲自送你出城,妥善将你安置了。”他轻轻将手中展开的长纸卷沿着之前的折痕,一星一点地缓缓折好后,递给身旁的小厮,再由小厮递给我。
我接过纸卷,放在一旁。端起桌上的茶盏,撇去上面漂浮的茶沫,喝了几口:“我猜想陛下应该没有给我任何选择吧?”
“......”他沉默着,抬眸审视我,似乎在思忖到底是说真话还是假话,“确实他没有给任何选择。”
我用指腹沿着杯口轻缓划过:“那你为何要给我选择?你只是使者,并不能替堂堂一国之君做决断。”
“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短短一句话,让我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据前几次的接触后,我大概也摸清楚了他的脾性,他与我的脾性相似,不爱与生人多开口回答,大多寥寥回上几句也就作罢。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却也不好当面戳穿了直接问他,只得放在肚中细细思度。脑中转了几个弯儿,却楞是没能想明白,干脆做放弃心态,丢掷一旁。
我拢了拢袖子:“既如此,便多谢......”刚想开口说‘使者’二字,却又觉生疏拗口,随即转了话头问道,“老是称呼使者、使者的,多半有些别扭。不知使者大名?”
他意味不明地眯起眼,盯着我。过了半晌,嘴中才零零散散吐出几个字:“在下姓孟,名绯落。”
孟绯落?......奇怪,这名字总觉得很熟悉?难道现在很多人都叫这个名字吗?
我发了会儿愣,自顾自摇头,把自己从遐想中拉回现实,勾起一抹淡笑:“那我便称您一声孟先生可好?”
他将将喝了一口茶水,见样子好似差点因为我这一个称呼给呛到。他调整了姿势,单手握拳抵在唇上:“在下与元大姑娘差不了几岁,今年刚过二十。‘先生’大抵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辈,称在下‘先生’,实在不敢当。”
德高望重是虚,老辈是实。八成我瞧着,是不想自己年纪轻轻,被人称老。这样子倒是十足可爱,与他那沉重迂腐的模样和说话方式都不相同。
我转着眸子,低头沉吟片刻:“孟公子,这称呼可还满意?”
他抚上自己的额角,似是颇为头疼,无奈点头称是。
我趁他不注意,轻声笑了下,但却怕被他发现,急忙拉了脸道:“公子也别元大姑娘,元大姑娘的这般叫,我早已不是元家人。不若......孟公子唤我一声衾姒姑娘便是。”
他双手交叠于胸前作揖:“衾姒姑娘。”
见话该说的也说完了,我端正了身子,从椅上站起,朝他福身,“那我就先走了,公子请便。”
正待我转身离去,他开口道:“衾姒姑娘请留步。”他看向桌案前的香,“我今日寻了由头来雅苑听曲儿,这香才刚燃上不到半柱。要是过早离开,怕是会引起宫里的怀疑。”
我看着桌案上的还剩好大半截的线香,又环顾四周。难不成要让我在这儿耗上大半柱香的时间,干坐在这儿,跟他大眼瞪小眼?我可不愿。
孟绯落把袖子撇向一旁:“我记得衾姒姑娘弹得一手好琴,不如弹上一曲?也好过我们二人在这儿坐着打发时间。”
我不自然地摸了摸鼻梁,羞赫道:“我琴艺不佳,到时候怕平白惹得公子笑话。”
他倒是不介意:“在下对琴技不做置啄,衾姒姑娘弹便是。”
他说到这样程度,我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得让门外的珑兮娘子将我的筝送来,摆在中央的小桌上。我稍作调试,便把手放在弦上,轻拢慢捻,时急时缓。虽经常给锦锦和方姨娘弹奏,但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弹奏,多少有些紧张。
一曲毕,只余余音盘旋。
我看向座上的孟绯落。他闭着眼,倚在椅背上,一只手撑住头,另一只用指节轻轻敲打桌面。我每每见他,虽然笼统来讲不过见了四面,哪一次不是正襟危坐,亦或是站如松竹挺立。何曾见过他有这般坐姿?
他察觉到乐曲终了,猛地睁开眼睛,扶住椅背,回到原先的坐姿,声音中带着些许慌乱:“衾姒姑娘的琴,弹得极好。”
我现在巴不得他赶紧走,生怕他再提什么要求。我看着桌案上的线香,最后一点香灰掉落至香炉中:“时辰到了,孟公子慢走不送。”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向插在炉中的线香,生硬点头:“时辰已到,那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衾姒姑娘保重。”
我忙不迭地点头,挽起一标准的礼貌微笑:“孟公子请。”
我没有一丝形象可言地趴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孟绯落上次给的溟国国史。记得上次他说不用来找他问问题是对的。溟国国史晦涩难懂,就连我这个师承鬼老先生门下,读起来都颇为费力。亏得每行旁都有注解,简直有如神助,字里行间都变得易于理解。再加上,我那过目不忘的好本领,不过才几日的光景,大部分国史都已经记得差不多了。
“小姐。”锦锦坐在床边的脚榻上,手中捏着针线穿梭在绢绸中,“您说孟大人究竟是意欲何为?竟然能替您做担保,争取了这三个月的时间?”
我把纸卷小心翼翼折好放在一旁:“不知道。不管他的目的是好还是坏,至少我们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去想对策,这难道不是好事?”
“您的心,可真是大。”锦锦毫不客气地回击道。
这句话,仿佛在哪里听过?
是了,孟绯落说过。
我颇有些郁闷,我看起来是个心大的人?
我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抬手有一下没一下,拨弄垂在帘幔上的流苏。
正值阳光明媚,暖洋洋的大太阳晒得我半睡半醒。
门外传来珑兮娘子的声音:“衾姒,孟大人来了!”
一瞬间,至少一半的睡意没了,我如临大敌,一骨碌爬起来,揉了下眼睛,朝门外喊道:“让他稍等片刻,我随后就到。”
还是同样的房间,还是我和他坐在相同的座位上。
我屏着气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把手中的卷轴放下。他眼中含着显而易见的满意:“衾姒姑娘不愧是过目不忘的好手,短短几日,就把这一整卷的溟国国史记得几乎一点漏处都无。”
我自是沾沾自喜了些。
那是,我对这个还是很自信的!
我捧起放在一旁桌上的筝问道:“今日,孟公子可还要听曲?”
他瞥了眼桌案上燃起的线香:“今日时间还多,有些事想要向衾姒姑娘请教。”
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双手交叠于膝上:“请教不敢当。孟公子有何事,直说便是。”
他张了张嘴,盘旋片刻,终是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违抗婚约?”
我觉得我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他应该早就打听清楚关于我的一切,但难免有些不可信。既是他想从我嘴中亲自听到,我也不吝告诉他实情:“我说过,我想要的是属于我自己的自由。”
“自由?”他面上嘲讽,“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哪个地方是净土?是能带给你所谓自由的地方?”
“任何地方,除了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我抚上身侧的筝,勾住一根弦,复又松开,琴音在我指下颤动争鸣,“你有没有试过为了家族荣辱,在刀尖上讨生活?你有没有试过,父亲从来都没有把自己的儿女当作儿女,而是把他们当作升官的垫脚石?只是......有一天,烦了、厌了,不想再把自己的命运握在他人手中。”
他沉默片刻,身子微微僵硬,声音中带着些许颤音:“如果有一个人不得父亲重视,整日不过是活在父亲的影子的底下,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父亲的重视。就算是出门赴宴,别人也只知是那人的儿子,其余再不得而知。”
看他这模样,十之八九是在说他自己。看他外表光鲜靓丽,不想竟也有难处。溟国使节,的确称得上一个苦差事。劳心又劳力,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我这种情况。他也是很不凑巧,碰到我这样一个难啃的硬骨头。
我心下怜悯,放缓了语速,循循善诱道:“他人的看法,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倘若你深陷在这种事情上,便真的是白白来这世间走一遭。你便是你,何须顾他人的眼色与想法?别人的看法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怎么看自己的?你要是把自己看得轻了,别人自然也把你给看轻。多想想如何让自己活得自在些,才算不白瞎了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