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陵光是客,不能把他一个干晾在一旁。
于是,我陪着陵光从艳阳高照直坐到太阳落山,圆胖的月亮高高挂在如泼墨般的夜幕上,都没等到润玉。
许是有事耽搁了……
夜晚的雅苑尤为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要么是穿着华贵的朝廷高官;要么就是肥头大耳,胖得堪比一颗圆球似的商贾,颈戴大金链子,十指个个带着十足十的宝石戒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有钱。
我跟陵光选了个不显眼,但视角极佳的角落坐着。陵光对着往来的客人,各各从头到脚、评头论足了番。
这个时段,珑兮娘子和月汝娘子正忙乎招呼客人。锦锦也把重心全部从我的身上,转到忘虞身上,半分都不顾忌一下我与她之间的主仆情分。
美其名曰:‘小姐大了,可孩子还小。小姐可以独自一人生活,孩子还不能。’
真真狠心!
我倚在椅背上,默默忍受两个小倌在不断对着陵光嬉笑打闹。陵光面上笑嘻嘻的,目光却总是往一处看。
好奇害死猫……我在心里如老僧念经,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
可好奇一旦在心底生根发芽,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不消片刻,那名为‘好奇’的种子在心里不断膨胀,最终长出一颗参天大树。
我终是忍不住心底那不断茁壮成长的好奇心,伸长脖子,顺着陵光闪烁的目光看去。
一个五大三粗、四十出头的男人,拿一根手指挑起对面正认真抚琴的小倌。
啧啧啧……瞧那腰身,估摸要两人一起环住他的腰才能堪堪抱住他。
他用色眯眯地眼神,狭小的眼中闪着精光:“月儿,快让爷好好疼你一番。”
雅苑自是卖艺不卖身,奈何这种场合总会有些手上不规矩的中年油腻男人听曲儿。珑兮娘子深谙客人不能自己选,那便在自己底下的人下下功夫,为此他们大多都有一套法则躲这些不行规矩的客人。
陵光自顾自地点头,审视了一番我们所有人后。有样学样地持起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折扇扇柄,用扇子的另一头挑起坐在我身侧,他对面的......孟绯落。
声音洪亮且清晰,眯起眼,摇头晃脑道:“小落落~快让爷好好疼疼你~”
孟绯落眯起眼睛,眼中闪过危险的芒刺:“......”
完了完了,陵光挑谁不好,偏偏要挑一个跟块石头似不懂变通的家伙......我立时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光看着陵光,浑然忘了身旁还有一个孟绯落。坐在他身侧本就冰冷煎熬,现下身旁的温度更是一落千丈,更是如同站在腊月寒冬中的风口,冻得手脚毫无知觉。明明已然是四月,早就过了寒春时节,我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小心翼翼瞅了眼脸上黑得快跟锅底有得一拼的孟绯落,他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稍稍偏过头,斜着眼看我。我咻地将头扭向一旁,缩了缩肩膀,伺机往旁边,连带着自己座下的软垫,往安全地带挪动了几分。
我可不想城池失火,殃及池鱼。
正准备多往外挪几分,忽的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道抓住我的手臂,半分都不让我挪动半分。我看了眼覆在我手臂上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目光顺着手掌,攀沿至手臂上方,最终落到他的脸上。
我内心颇有一番翻江倒海的意味,孟绯落!
他并未看向我,只紧紧住着我的手臂,摆明了是让我跟着搅进去。
我在心里上上下下先把他从头到脚给骂了一遍。
自己尤为惜命,也只得认命地仔仔细细打了遍腹稿。
盘算好一切时,我清了清嗓子将要开口。
眼前红光一闪,但见一白衣镶金边、凤眼薄唇的清傲公子现于几人面前,一双极好看的吊梢眼阴沉盯着陵光手上握着的扇柄,时不时闪现几丝怒意。
说话时,大有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之意:“你在这里作甚?”言罢,还用刀子般似的目光,嗖嗖嗖往孟绯落那处飚去。
他......他是怎么到这儿的?
我见孟绯落也是一脸不可置信,趁机夺回被他控制的手臂,满足地谓了句:总算是解放了......
陵光看了眼那男子,又看了眼孟绯落,讪讪笑了几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扇子塞到我手中,抬起我的手,让扇子的一端挑起孟绯落的下巴:“我没做什么,我在看别人的乐子。”
她怕男子不信,又将我的手挑高几分,手指着我道:“她刚刚说到,‘小落落,快让爷好好疼疼你~’。”
这明明是你说的,好吗!
我现下是想张嘴却张不开口,想把嘴闭牢了,却又觉得自己着实委屈。骑虎难下的滋味,难受得紧。
这招栽赃嫁祸甚是明显,我不相信那公子会信。
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那公子一听,顿时眼中半数焰气消了,放缓了语气:“跟我回去。”
由此可见,这公子也是个分量十足的断袖。那这样子算来,润玉喜欢陵光,这公子也喜欢陵光,陵光的意愿目前去向未明。
二男争一男的戏码,简直可以堪称一部开年大戏。若是放在民间的饭后谈资,估计可以被那些人津津乐道一年,也不嫌无趣。
陵光讨好地望着他:“凤凰,小鱼仙倌还没来,他说要我等他。要不,我们等等他?”
一来二去,他们二人的对话是彻底把我给弄蒙了。
凤凰,该是指那男子。没想到这男子,看似稳重,然则名字取得骚气。可小鱼仙倌是谁?陵光刚刚说了,他在等小鱼仙倌,莫不指的是润玉?
取名讳素来是有缘由的,合该不可能随意取来。‘仙倌’二字,的的确确符合润玉公子平日仙气飘飘的仙人气质。只是不知‘小鱼’二字,又该如何作解?
难道曾经身为琴师的润玉,也去过集市卖鱼为生
倘若真是这样,他倒也不负‘小鱼仙倌’这称呼。
我不免对陵光多了几分敬意,想想我这个只会用某蛋、某柱取名的人来说,他与我之间的差距可不止指甲盖那么一点儿,可谓是天与地,鸟与鱼,人与动物的差别。我默默在心中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陵光,果然灵光,真乃人才中的人才是也!
我莫名在脑海中勾勒出润玉谪仙般的人儿,站在人头攒动、腌攒的集市中,极度优雅地将鱼鳞用刀背刮下,对买菜的大娘温婉一笑。
这场面......不敢想,不敢想......
我捉回了渐行渐远的思绪,安回自个儿的身体内,假装正经地用审视的目光,在陵光和那名‘凤凰’的男子来回打转。
凤凰不容他人质疑地捉过陵光的手腕:“跟我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陵光很是配合地任由凤凰拽着,“且先在等片刻,等小鱼仙倌来了,我们便一起起身。”
“不行!你是我身边的书童,何时和他人这般亲近?跟我走!”凤凰不顾一切拉住陵光就往外围走去,陵光面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却依然乖乖地对他俯首帖耳,听凭他的意愿。
“陵光公子是润玉的座上贵宾,旭凤要带润玉的客人去哪儿?”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欣长的剪影映在屏风上,似是小时候年节看过的皮影戏。那人绕过屏风,我瞧了眼,竟是润玉。
这场戏里,所有的角色都到齐了。
话说回来,润玉刚刚叫他‘旭凤’,我悄咪地瞅了眼陵光。我就说嘛,哪有男子会取‘凤凰’这般骚包的名字,必然又是陵光给取的。
旭日东升,取徐徐冉起,朝气蓬勃之意。反观面前的凤凰,哪有一点像是太阳的样子,然,盛气凌人倒是可以凑合和太阳挂钩。
人人都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可我瞧得分明,这戏里面只有旭凤一人,热衷于扮演情敌的角色。他眼中小火苗儿一窜,大约心中的怒气蹭蹭直涨。倘若怒气有实态,合该能看到他头顶上冒出几缕烟气儿不可。
“她是我的书童,无需兄长来操心。”
不仅是二男争一男,还是兄弟相争?这戏恐怕要益发精彩了。
润玉不急不缓地看了眼旭凤和陵光,无论是脸上还是眼神都没有显露出一丝愤怒和不耐,他反倒意外的好脾性,含笑看着他们:“润玉只是见陵光呆在家中无聊,润玉是陵光的朋友,自然要为朋友解忧。”
这话堵得旭凤半天也说不出来,阴郁的眸子瞥向我这处。
这一眼,我的心脏直直颤了三下。他不会来兴师问罪吧......固然是我带陵光来这儿的,可这里也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
好吧......我承认的确还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跑来这儿。
我赶紧将眼睛瞥向一旁,却又经不住好奇偷摸微微抬眼看他。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险些没把我的身上烧灼出几个洞来。眼中的阴郁淡了几分,勾起唇角,实在堪称风华绝代。霎那间,天地无色,唯有他一抹颜色。他盯着我,然则是在跟润玉说话:“你还是好好看好你家的那只小狐狸吧,莫要到时候你家小狐狸跟那个人跑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小狐狸,这里有狐狸吗?我四处打量,就是犄角旮旯都没放过,连一个毛茸茸的物什都没看见。忽的,我的目光正好飘过润玉脸上。
未曾想,他眉头蹙起,脸上如旭凤刚刚的脸色般,阴沉得似结了层冰霜,紧紧盯着我的右手。我这才发现润玉不笑时,也可以像孟绯落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自己还保持着轻佻下巴的动作。
孟绯落含着令我毛骨悚然的笑意望着我。
比起润玉笑与不笑之间的巨大差距,孟绯落笑与不笑,几乎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那便是我要完了......我欲哭无泪,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只是一看戏的。
不仅喝酒会误事,原来看戏也是会误事。
我干巴巴从嗓子中扯出几声不成调的笑声,朝着众人道:“呵呵呵,那我先走了。”
终究自己端得时间久了,放下时手不小心抖了一抖,轻轻擦过孟绯落的下巴,饶是让他笑出了声。
笑声中柔中带着点婉转,婉转中透着点清丽。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自己好不容易树立起坚不可摧的形象,算是彻底毁了,还是被我给毁了。
我略略抱有歉意的看了他一眼。
润玉莞尔一笑,仿佛刚刚冷若冰霜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不知道这位公子是?”
孟绯落撩起身上的衣袍,将其归置整齐:“孟绯落。公子是?”
“润玉。”
两人客套地互道姓名,偏偏被我闻出了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
奇怪,润玉喜欢的不该是陵光吗?
莫非……
莫非他把孟绯落当成自己的假想敌?以为孟绯落喜欢陵光?
“不好了!走水了!”不知是何处传来的呼叫声,幸运地打断了我们几人的尴尬。
“走水了?”我有些迟钝,果然看戏也会影响大脑的判断。
往窗外一望,后院当真已经是火光四起。红色的烈焰烧得有三丈高,映得半边天都是血红色的。过了半晌,我方反应过来,雅苑真的走水了。
珑兮娘子领了一大帮子从后院逃出来的朝中贵胄,将他们一一疏散。
大厅内几乎人去楼空,连刚刚还在的两个小倌,眨眼间,也没了人影,只剩下我们五人大眼瞪小眼。
珑兮娘子急吼吼地跑过来,额头上、脸颊上蹭得满是灰烬,她用娟帕擦拭额上的汗珠:“你们愣在这里作甚!还不赶紧走!等着被火吞吗?”
是啊,我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旭凤拉起陵光就往外走。
思及此,我正准备迈出步子,不想两只手被两股力量全权捉住。
“跟我走!”一个声线似泉水般温润,一个却似一潭静水毫无波澜。
我先是看了看左侧,润玉捉住了我的左手。再看了看右侧,孟绯落捉住我右手臂。
二人目光没落在我的身上,反倒是将皆汇聚到对方身上。
电光火石间,二人便在眼神中斗了不下数个来回。
润玉轻轻往他身边拽了我一下:“衾姒姑娘,还请跟润玉走。”
那厢,孟绯落不满地抓紧了我的手臂,往他那处猛地拽了一下:“不劳润玉公子费心。衾姒姑娘还欠了在下一个约定,自是由在下负责比较好。”
这一拽,他倒是没什么事儿,我酿腔了几步,险些往身后倒去。
润玉眼疾手快,用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腰,安稳地将我扶正。登时,又把我往他那边拢了拢:“衾姒姑娘,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抬首弱弱道了一句:“我是没什么事儿......”
就是什么时候放开我的手啊......
“这人路数不明,且你身上还有和亲之约,切莫忘了。”孟绯落阴郁地在我脑后回了一句。
二人愣是半天胶着不下,一会儿是拉扯我到了左边,一会儿拉扯着我往右。我站在他俩中间,犹如一团劲道十足的面团,任凭两人随意拉扯。
我趁他们僵持时,回头看了眼后面的状况,惊得背后冷汗都快出来了。
我的妈妈呀......这火都快烧到眼前了!
火势蔓延十分迅速,所到之处全部被噬得一干二净,只余明晃晃的焰光上下窜动。火舌舔舐着我身后的帘子,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升起的染染黑烟直钻入我的鼻腔内,刺激我不停咳嗽。
那两人还沉浸在两人的争斗中,男人们总说女人事多,事实上,男人有时候真的比女人还事多!
要是任凭这两人继续对头下去,怕是三人都要葬身于火海中。
我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劲全力甩开二人的钳制:“你两个人,再这般胡闹下去,咱们三个人可就要共赴黄泉了!”
言罢,我急忙推着两个不情愿、还想要接续斗法的二人,往门外走去,一想到后面是熊熊大火,我勉强颤着腿走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