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宜纳彩、嫁娶、祭祀、开市、动土、出行,不宜安葬。满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依旧是百里红妆,万里空巷的盛世情景。
汐文帝这次并未接我回宫,而是让我从孟府出嫁。所有的凤冠霞帔,婚嫁事宜都搬至孟府操办。
我端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明眸皓齿,螓首蛾眉,血红色的唇与身上红妆益发衬得自己的脸色苍白。
“你真的想好要用这瓶药?”珑兮娘子将一个白瓷瓶放在我手中。
我紧紧攥住手中的瓷瓶,面色如常地将白瓷瓶笼入自己袖中:“只不过是用来防身用的。我远嫁溟国,一没靠山,二没实力。在溟国势单力薄,靠不了别人,必要时,只能靠自己。”我持起螺子黛轻轻描绘出远山般的眉毛,“锦锦脾性纯真,到了溟国定不习惯,我已让孟公子代为替我寻了个好人家给锦锦,至少锦锦后半生不必愁吃穿用度,能安稳地度过。你和师父我也不必担心什么,有师父护着你,想来一辈子过得必定平稳。忘虞是个读书当官的好料子,便让他跟在孟公子身侧,多学些真本事儿,将来走向仕途,必然平坦顺遂。”
至于,润玉......我已经让锦锦打听过,那座院落已经人去楼空,内里的院落荒废,人早已不见踪影。锦锦路遇了服侍润玉二人的男子,听他的口气,似乎润玉和陵光早就搬离此处。
珑兮娘子不放心似的,拉住我的手:“衾姒,你若是遇到难处,便跟娘子我说,别藏在心底,不说出来。”
我将将把两边的远山眉画好,形状姣好,眉色如望远山,宛若一泓秋水藏于眉间,化不开,抹不掉。
“别担心我了。”我推了她一把,站起身原地旋身一周,头上珠钗轻晃,我笑道,“吉时马上就到了,可别出去哭丧着张脸,还以为我们俩怎么了。”
她奈何不了我,哭笑不得:“你这姑娘!”
我一如三月之前,附上大红盖头,扭身朝门外走去。
“小五!”珑兮娘子喊住我,身后传来她急切地步伐,在我面前站定,“小五,你真的、真的想好,要远嫁溟国?我和你师父说过,无论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们都会尽全力保你周全。”
我伸出交叠于胸前的双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我无需你们替我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也不需你们来替我打造一个我想要的生活。我自己想要的,便由我自己选择。”
“小五......”她声音中包含哭咽梗塞,我拍了拍她的手后,头也不回地踏出房门。
“小五!”
既使珑兮娘子怎样在身后哭喊,我都岿然不动。
既使我的指甲深陷于血肉中,我都毅然决然地踏上属于我一人的不归路。
我坐在花轿中,任由花轿颠簸,我仿佛是一只风雨飘零的小船,在波峰浪谷中艰难地行进、颠簸。
六月天,早不比当初三月时,来得凉爽轻快。花轿内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索性揭开盖头,拿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团扇,扇了起来。就算是打着团扇,稍稍带来片刻清凉舒适,却也抚不平内心的焦躁。
我扇了片刻,手腕着实酸痛,便将团扇搁在膝上。复又从袖中拿出珑兮娘子偷偷在临上轿前,递给我的白瓷瓶,我缓缓摩挲着白瓷瓶上淡色纹路。
我兀自苦笑一声,我终究还是欺骗了珑兮娘子。
这瓶□□并非是为自保而准备,而是为自己而准备。
我攥紧手中的瓷瓶,手心的汗让这瓶子湿滑地几乎要从我的手中跌落。
我到底还是不愿意屈服于孟老先生的淫威之下;我不愿让自己重视之人受到伤害;也不愿让自己屈就于别人。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迅速地将所有的一切斩断,不留痕迹。
此药毒性极强,但却有个很美的名字,名唤‘朱砂泪’。
朱砂一点,相思落泪。
我揭开手中的白瓷瓶,一股醉人的香味直直窜入鼻腔之内。瓶身倾斜,一颗朱砂红色的药丸滚落在我的手掌心中。
只要这么小小一颗,便能瞬间毒发。
端详了须臾,我咬牙,终是义无反顾地将手中那一颗红得刺目的药丸放入嘴中。
药丸很小,还没来得及在口中化成苦涩的水,就已入了喉,落入腹中。
药性发作地很快,毒发过程却很漫长。五脏六腑扭作一团,火烧火燎地如同放在油锅煎、火上烧般。
我无力倚靠在轿壁上,夏日暖风涌入狭窄的轿内,却仍旧缓解不了我身上的疼痛。额头、后背上渗出森森冷汗,额上的汗一点点沿着自己的面庞滑落至衣襟内。
外头锣鼓喧天,我照旧能清晰感觉到脏腑渐渐溶解、腐烂,最终化成一滩发臭的污血。血水顺着食道不断上涌,直至涌上喉间,一丝腥甜充斥在嘴中。乌黑的血从嘴角流出,混着汗水蜿蜒而下,在衣衫上印上一朵又一朵暗红色的汗渍。
我重重呼出一口气,勉强看向轿帘缝隙外的景色,眼前越发模糊,只能任由思绪飘向远方,想象着不远的未来,那些我所珍爱、所珍重的人,都会干些什么呢?
锦锦会嫁给一个心仪的儿郎,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珑兮娘子会和师父一同,看遍湖光山色、名山大川。
忘虞会走向仕途,加官进爵。
孟绯落会实现自己的抱负,不再屈于自己的父亲。
可那个白衣少年呢?
心底的窒息感,如一双双大手紧紧桎梏着我的心脏,逼迫我的眼泪从眼眶中掉落,划过我的脸庞,与嘴角蜿蜒的血珠凝结成泪,落在我的手背,溅出一朵朵血色而又妖艳殊丽的泪花。
他会在哪儿呢?会在汐京,会在京郊外的宅子中,还是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
不知从哪儿飘来了首离歌,女子温婉哀怨的声线在鼓乐齐鸣中,反是显得悠扬婉转,如翠柳上的黄鹂,月下的夜莺。
“谁家红颜是知己,谁家少年曾白衣。
谁家良人打马去,谁家陌路两分离。
谁家小巷酒扑鼻,谁家画楼笛声起。
谁家红尘擦肩过,谁家自此无可依。
谁许了谁三生不弃,谁又等谁再无归期。
谁应了谁七世欢喜,谁又令谁彻夜哭泣。
谁承了谁唏嘘不已,谁又负谁满目疮痍。
谁叹了谁岁月往昔,谁又成谁彼年追忆。
一江秋月,半老半催,年华错了谁。
一杯浊酒,半醒半醉,真情予了谁。”
……
声音渐行渐远,咿咿呀呀,直至再也听不到那后面的曲调。
视线时明时暗,我微微勾起一抹笑意,将头顶撩开的盖头复又放下。
含笑离去,合该是我最后最美好的回忆......
满目刺红,我看着它,缓缓阖上眼眸,陷入永无归期的长眠。
漆黑之中,唯有一抹亮色,三三两两勾画出我梦中的白衣儿郎。
我的白衣少年郎啊......
我已长发及腰,
你何时来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