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幽川畔那只喜欢穿红衣的老虾精给黑瑜说过,妖界有一句古老而流行的话:扎嘴道士铁头僧,塞牙铁匠虫。
说的是道士法术法器众多,搞不好会受伤,而和尚的念头绵密,不容易有可乘之机。至于铁匠,因为常年打铁,肌肉粗壮,吃起来很容易塞牙,人四体不勤,身体孱弱如蚯蚓小虫,兼之杂念又是此起彼伏,最好捕猎。
这就是为什么,精怪最喜欢魅惑人。
不是因为他们俊美风流有文采,而是因为这类人杂念纷飞,半夜寂寞,不由胡思乱想,很容易堕入幻境之中,为精怪所操控。
这个李涯虽然正当仕宦盛年,但是流落这边荒野城,心境灰暗,劳心劳力,肯定衰老得很快,黑瑜觉得,控制此人,应该毫无难度。
足足凝神等待了三炷香。
黑瑜才发现自己错了,这个中年人的念头绵密无缝,绸缎一样光滑舒缓,如此毫无破绽,通常只有那些苦行的僧人才做得到。
三炷香之内无刹那失神,在凡人中是极为罕见的,黑瑜怀疑自己的修行境界在卧虎谷之内是不是跌落了很多,又或者说,这个中年人是深藏不露的修行者?
可是不像。
为了附身后模仿其举止,黑瑜已经悄悄观察李涯好几日,并未发现其有任何修行的迹象。
他收敛魂神,开始专意观想。
从顶门而入,意欲将自己与李涯的肉身合二为一。
李涯在梦境中皱起眉头,身体开始痛苦地卷曲抽搐,他的魂神正在逐步被拔离躯壳,这种感觉极为诡异,如同从万丈深渊忽然掉落坠下,身躯浮空失重,于梦境中产生大恐惧。
黑瑜不确定,这个中年人会不会死,因为有些人的魂神被侵蚀太久的话,是无法苏醒恢复的,就算世间最好的医生来诊断,也只是暴疾失心,发疯而死。
李涯剧烈颤抖几下,忽然睁开双眼。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发出青绿色的妖异光芒,眼珠暴出眼眶,凸露圆睁着,一眨不眨,清瘦的脸庞挤出一丝莫名的木讷微笑,喉咙如同一只母鸡那样咕咕作响,嘴巴又不停开合,奋力吞吐着空气。
如今的李涯,活脱脱是扔在岸上的一条瘦鱼,濒死挣扎。
黑瑜几乎就要得手了……
但就在痛苦的顶点,李涯抬脚一踢,倚在书堆上的一支短笛滚落下来,吧嗒落到青石地面。
黑瑜看到了微弱的光。
白色光芒像是中夜的月光,从李涯衣服领口处透露出来,然后变为紫色,碧青,彤色,淡绿,各种颜色不断交替,美妙不可方物,一时之间,黑瑜竟然看得呆了。
他疑心李涯怀中应该揣着什么法宝,谨慎起见停了下来,靠近那束光,然后魂神从领口钻了进去,窥探是什么东西忽然发出如此罕见的光芒,倘若真是搜刮来的世间重宝,也算不虚此行。
钻进去后,黑瑜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李涯的心脏裸露在胸前的一个大洞之中,砰砰跳动着,就是这颗心,周遭萦绕着七道彩色的光芒,缓缓旋转不息,光影氤氲,云蒸霞蔚,气息连绵。
这是……锦心?
黑瑜呆在那里。
因为先天灵识蒙昧,加之耽于修行,妖族众生者甚少,除非是修行到了结妖丹之境,方才有暇发蒙识字。
但黑瑜是个例外,他自灵识开启便开始习文断字,觉得书中之乐并不逊于修行之乐,眼界开阔,智识远超同侪,这其实也是妖王挽留他的主要缘由。
如今看到这颗七彩锦心,黑瑜始才相信“古之人不余欺也”,世间竟然真有此物。
锦心者,天地先贤灵气之所钟,先天种子。帝王得之可开疆破土,四海咸服。臣子得之可经略天下,心怀万民,致太平长久。
那……既然有此心,为何还是如此灰头土脸,沉沦下僚?一把年纪了,越混越远,远走越偏。尤其是这青城郡里,灾荒连绵不祥之极,谈何太平?
黑瑜又有点怀疑了,神魂再靠近一些,几乎钻进李涯的胸口之内。这是一颗很漂亮的心,充满着丰沛的生命气息,敦厚而纯敏,流光溢彩中投射出无数对黑瑜而言很陌生的文字和图画,从上到下细细审视,黑瑜终于发现,这颗锦心上,有一道伤。
应该是造成胸口大洞的那次攻击所留下的旧伤,一直未能恢复。
伤疤横在心脏中央,周遭光焰明显暗淡了一些,这应该就能解释他目下窘迫的处境,一颗残破之心,也就是聊胜于无罢了。
谁是留下了这道差点取了他性命的伤口?
政敌?
仇家?
还是多疑的皇帝?
想到此处,黑瑜忽然警醒,自己为何会胡思乱想这么多?完成妖王的指示,抽身离去回到通幽川继续修行便是,管他人间洪水滔天生机断绝,此处荒芜,换一处安居即可,反正青山深处幽涧深潭无数,更何况,以他现在的境界,已经不必要依赖水域存活。
想到此处,他的魂神又浮空而起,准备再次附身。
“是仁也,非唯慈……,忠恕之道……,咏而归……”
李涯是在梦境中讲解圣人之道,这也是黑瑜一直所不能理解之处,世传的圣人开示平实简洁,黑瑜从中并未体味到高深之道,是以一直难以理解为何人间人如此推崇此学。
从李涯的断续词句中,黑瑜似乎看到了一丝……火花……
那是隐藏在平凡字句下,圣人的思绪。
“不然,再等等?”黑瑜问自己。
这家伙肯定对圣人语录倒背如流,也有极深的体悟,请教几日之后,品了圣人学问的滋味,再来侵占他的魂神,应该也为时不晚。妖王一贯喜好危言耸听,耽搁几日,应该也不妨事的,大不了老子一走了之……
毕竟,学问难得。
下定决心之后,又是清风吹拂,黑瑜悄悄钻出门缝,将气息全部收敛,悄然回到了书库。
李涯气息均匀悠长,沉沉睡去。
书库防火,没有生炉子。
黑瑜所化现出来的肉身趴在桌上太久,已经被冻僵,神魂入体之后,还是半晌不能动弹,只好尴尬地一直趴着,直到天明回暖之时方才能够起身。微信搜索公众号:wmdy66,你寂寞,小姐姐用电影温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