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不想见王爷,她今天并没有来。”元叉如今洋洋自得的模样,俨然小人得志的一副嘴脸。
元怿见状心底轻笑,小人就是小人,即使锦衣华服绕身,也终不过是个永远上不了台面的奴才。
真是可笑,不过是后宫的争斗罢了,谁赢谁输又如何,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哪能就千秋万世了呢。
这是一张令人心生畏惧的面庞,不过十岁,青涩幼稚的面庞上。冕冠上长长垂下的流苏半遮着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可怕的光芒。冰冷叛逆的琥珀色眼眸深邃无比。樱粉色的唇瓣勾勒出了一个嘲讽的弧度,尖尖的下巴微微不屑地抬起,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脸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早熟和狠毒。
元怿朝元诩深施一礼,其他人如同无视:“陛下昨夜睡得可安好?”
不等元诩回答,元叉抢先说道:“自然安好,以后只怕再也不是清河王该关心的事了。”
元怿平静的看着元诩,这就是他全心全意辅佐和关爱的孩子呀!冷漠的他该是恨他、讨厌他的,如今的他一定是希望他死的。他凄然一笑:“臣没有其他的要求,只是想临死前再尽些心罢了。”
“收起你的违心罢!先想想选哪种方式上路才是真。”元叉冷声道,目光中有着难掩的得意忘形。
侍者面前的金盘里放着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元怿慢慢的拿起白绫,人被绞杀的样子是最恐怖的。又回头看看那刀,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选择这种慢慢流干血液的死法却是最难熬和痛苦的。最后选择了鸩酒。
饮鸩酒是他认为痛苦最少的方式,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可以魂销命散。
杯中鸩酒暗红,似血如脂,六叔元勰就是被高肇灌下鸩酒毒死的,如今他却也要无奈选择这种死法。
端起鸩酒,回头看了一眼元诩,此时的他恐怕早已恨毒了他。年幼的他可知道今天这一切他做了什么?大概不知罢。不知道也好,掏心掏肺般的对待,却换来这样的结果。也许这样离去也好,再没有怕人知道的秘密了。
心头仍念起一人,笑容也慢慢漾开。
生在帝王家,一切却都身不由己,痴缠几世的爱恋,渴求安稳时的镇定。却生生世世注定了这样的境遇让他们彼此错过,不能托付相伴一生。
美好的时光似乎总是很短暂的,恨么,怨么,想到这里他惨然一笑,怎可能不恨不怨,每走过的一步他都不悔。彼岸花生来就是被诅咒过的,静水流深,沧笙踏歌。三生阴晴圆缺,一朝悲欢离合。只是不知道他走后她可会怀念他,怀念那个为了她不惜毁掉半生清誉、曲意承欢的男子,怀念那个为了他们母子能过的开心,将江山社稷独挑在肩头,每日里从未能好好休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自己……
说好不哭的,眼前却已湿润。模糊的屋子,模糊的人,模糊的意识。
长舒一口气,端起玉杯,紧闭双眼一饮而尽。
辛辣入喉,却笑得淡然。
一声高呼从元诩嘴里传出,荡在大殿嗡嗡作响,震动心肺,仿佛能把人的五脏也给撞击出来。
他粲然一笑,轰然倒地,元诩说了什么他没有听到,天地万物在眼中俱变作了黑白。身体剧烈的抽搐,雪白莲花下猩红的血不停从嘴角涌出,元诩奔至身前,眼睛里竟热泪盈眶。他用袖子擦了又擦他的嘴角,刚刚擦掉偏又涌出新血。他艰难的扯动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想要伸手为他擦去眼角的泪花,告诉他孩子你做错了,可是使出了全力,却抬不动愈渐愈沉重的胳膊。双腿瘫软的宫婢们已经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元诩拉着他的袖子不停的晃动着,一声声呼唤的什么他已听不清……
身体在逐渐变得冰凉,他甚至能感觉到元诩落在他脸上的温热泪珠。那热流蜿蜒滑过脸颊,流过颈项,深深地淌入心内。
好累,眼皮好重。终于一阵黑暗罩上双眼,他沉沉的睡了去,嘴角笑意淡淡。
孝明帝正光元年七月,清河王元怿被元叉害死于含章殿内,时年三十二岁。
“嘉福殿”三个篆体大字,雕琢于翡翠匾额之上,
金黄色的琉璃瓦铺不尽那雕梁画栋,只见一层层秦砖汉瓦,紫柱金梁,都极尽奢华之能事。
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仙真伸手推开吱呀的窗,一阵清风吹来,吹灭了殿内的烛火,仙真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凝视窗外飘飞的细雨。
“吱呀”一声殿门被来人从外推开,仙真心中一喜,“宣仁”仙真喊了声,来人却闷声不回答。
“菘蓝……名义……”来人还是不应答。
仙真似乎意识到什么,眉心微蹙,不明白天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太后的寝宫。
身影走的近了,仙真才看清竟是元叉。看见他,有点惊讶,又有点愤怒:“宣仁呢?来的怎么是你?”话音未落,元叉已手臂一长,将她紧紧抱住。
仙真下意识地挣扎,元叉冷不防竟被仙真狠狠打了一耳光:“岂有此理,你深夜跑哀家这儿来干吗?”
“臣想你了。”
元叉抚摸着被仙真打的微肿的脸,皮笑肉不笑的道。
“呵!哀家是看你活的不耐烦了。”仙真挑起了半边眉毛,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讥讽。
元叉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深更半夜我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你的元怿吧。告诉你,他永远也不会来了……”
仙真的脸上满满的厌恶之色。
元叉没有被她的表情气到,反而厚颜无耻的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知道你瞧不上我,
十一年前,从你入宫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因为我不甘心!”
仙真静静地看着他,表情复杂,半天才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元叉很慢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知道我在这世上最恨谁吗?不是先帝元恪,而是他元怿,因为我知道你真正喜欢的是他,还有陛下……”
仙真不发一言的冷冷瞪视着元叉,此刻的她恨不得立刻杀死面前的男人。
“陛下是你和元怿的孩子……”元叉奸笑着说道。
仙真即不承认也不否认,就那么冷冷的像尊雕塑一样的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
“你不用等他来了,他已经死了!”
仙真听到元叉的话后,周遭的一切顿时黯然消退,不复存在。她看不到周围的人和事物。泪眼朦胧中只剩下那么一个人,慢慢地、一步一步的、极尽从容地,像是从宿命的那一头,浮光掠影般的走过来。
他的眼睛散发着如同月光一样明亮、皎洁又幽静的光芒,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清冷,如隔绝在尘世之外的仙子,明亮闪烁的如天上流光飞舞的星辉。素白的袍子襟摆上绣着银色流动的花纹,巧夺天工,精美绝伦。原本清亮的眼眸中也似蒙上了一层薄雾,如墨的发丝在身后微扬,似踏月而来的谪仙,却在每一次抬腿时间透出魅人的诱惑,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他醉人的风姿哪怕万一,没有任何词汇能形容他超然的气度哪怕分毫……
墨般的黑,与玉般的白,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颜色。
如此简单,如此素淡,却又如此的动人心魄。
“这是他留下的。”
美好的幻象被打破,一朵荷花重重地摔在了她的眼前,花落成泥碾作尘,雪白的花朵被鲜血染做了血红色,花瓣撒了一地。
她慢慢的走过去,蹲下身将花瓣一片一片的捡起,双手捧起花瓣,泪竟像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坠落,如晶莹剔透的露珠般点缀鲜红的花瓣。
“哈哈……真是有趣!一朵花而已,对你来说就这么珍贵。”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早就料到有今日的不是,她早就知道的不是,为何到了这一天,她竟毫无承受之力,心像被挖去了一块般,冷冰冰的痛。仙真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紧。就在昨天,元怿还与她把酒言欢,相濡以沫般的恩爱。犹记得她入宫前,慧能曾笑言道:“像我家仙儿这样的人品相貌,当今天下,想来也只有清河王,才配的上。”只是……
名义当时也在旁边帮腔道:“想那清河王,是何等的风流人物,帝都的适龄女子们,哪个不眼巴巴的望着他,若能嫁给他,可真的是桩好姻缘。”
而今,她再也见不到那风华绝代的男子,他留下的也只是一些回忆,几片染血的花瓣。莲花本就是圣洁的、美丽的。因她的执念和逼迫,却令他明珠蒙尘。她终究是错了,只觉得一颗心,如同渗透在水中的颜料,悠悠荡荡地化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