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不可以已……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凤吉朗诵得很认真,毛光很后悔自己不自觉跟了凤吉的话语读起了“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而蔺片更后悔自己跟不上凤吉竟然而和毛光应和着读起了“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如果上天可以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一定会选择“闭口不言”。因为他们自己的不慎应和而让凤吉感念于旧日的同窗生涯而组织起了“三人行”学习会。面对着墙上用黑泥写上去的“学不可以已”的宗旨标语,他们再一次企图用“没有老师学什么呀?”来表示抗议时,凤吉毅然用“三人行”为学习会命名,从而泯灭了他们的阴险企图。一人做一天老师,明天就轮到自己了,毛光为自己明天的备课发起了愁。有个大宗师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毛光昨天还表示赞同,今天就要反对了。直到毛光见到眼前的几朵迎风怒放的草上如星星一般的花儿的时候,他才高兴地说“就这么办”。
毛光顶着“学不可以已”的光辉帽子,笑嘻嘻,“哥们、姐们,你们看哈,”左手一指,空中画了件衣裳,旁边配了个字符,右手一指,空中画了朵花儿,“你们选左边还是右边?”
蔺片迷惑地说:“你打啥哑谜呢?左边归俺了。”
凤吉想了想,“我回答之前,可否问个问题?”
毛光:“别客气,随便问。”
“左边配的那个,是不是蛇洞的那种字符?”
“是的。”
“那我选右边。”
蔺片插话了,“鲜花送美女,袍子赠英雄。”
毛光竖起拇指,“慷慨英雄志,毛光多敬礼。”
“金衣极富贵,花儿美年华。”凤吉接话道。
毛光凛然,“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毛光上完课,起初给蔺片只是压力,渐渐的,翻涌上来一些醋意。毛光呀毛光,心机蛮深的,设了这么一节课局,终于把鲜花送到凤吉的手上了。好你个毛光,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学不可以已”用它惯有的姿势迎接蔺片的到来。“一武将兼姓,恃勇持功,攻城夺地,官至太尉;一文职蔺姓,出身卑贱,凭良策屡破强邻之国奸谋,亦官至丞相。兼姓武将不服,欲公众之前羞辱蔺某。”蔺片看看下面,毛光已经睡眼惺忪了,“毛光,戒尺。”
毛光一激凌,眼睛撕开一条缝,“我没睡觉,听着呢。况且,就我不听,我也知道。”
“瞧你那门缝里看人的样,小样,你告诉我你会喜欢谁?”
“这还用说吗,以我勇武过人,武功高强这一点,自是兼某无疑了。”
蔺片压制住脸上的得意,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问凤吉道:“这位同学,你呢?”
“这故事略有所闻,以心胸开阔,不计前嫌而论,蔺某为上。”凤吉不紧不慢地说。
“不管怎样,两者之间,你选择的是蔺某。”蔺片一针见血的重复道,似乎怕凤吉反悔。
“你别老问我们呀,我们可以提问么?”毛光忍不住了。
“有啥问题你说呀,嫌我讲的不好?”
“不是,”毛光脸上很得意,“讲得挺好的,这做武官的,不是太尉,好像是上卿。”
“不许俺编一个吗?”
“那人呢,也不姓兼,恐怕姓廉吧,”
“就算是冒姓吧。”蔺片把“冒”字拖得很长。
“冒姓,姓冒?”毛光嘿嘿了一声,“这故事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面子大于里子,体面的胜于实得的,这也是蔺某会官高于兼某的缘由。”蔺片不假思索地说。
“这么说,对蔺某你也是不看好的,或者干脆是批评的?”毛光冷笑道。
“蔺某做的是对的,他只是尽其所能做到一个最佳的结果,出问题的是评价主体。总不至于蔺某挂印而去吧。哈哈……”蔺片没有被毛光拉入陷阱。
“在这些事件之后,兼某继续以良将身份护卫国家,直至遭离间陷害,而蔺某呢,后面他还有什么?”毛光继续发难,“这是否表明,后来的蔺某只会明哲保身?”
“推测的事情只能留给历史学家去证实或证伪。”蔺片依旧轻巧地退避。
两堂课之后让凤吉更加的苦恼,她没想到神圣的课堂也会变成两人相斗的场所。或耍小聪明,或贪小便宜,或逞小口惠。换一个地方是否会好点?凤吉想起圣人的杏林,这里地方虽小,各色果林俱全,走过梨、李、桃林,转一个弯就是杏林了,与桃李的累累果实相比,杏林果实可谓稀少,而且林子疏朗有间,当中有花香袭人,而香气传自邻林,有鸟语盈耳,而鸟音起自隔壁。凤吉漫步其间,顿感心境空明,烦杂尽消。
毛光、蔺片二人迈着吵斗的步伐走进杏林,他们惊讶于凤吉的端庄,正襟危坐于一方石凳之上,石凳前方逞扇弧状排列着或圆或方或高或矮的多条石凳。
“法师造境了,”毛光惊叹。
“神来之作呀,”蔺片也不吝赞美。
“两位来了,请坐,”凤吉从石凳上站起,摆了下手势,“小女子本也没啥资历教授两位大英雄,但原就着‘择善而从,不善则改’之意,也就造次一回罢。”
凤吉顿了顿,“叹花为惜时,于学满动力;论史是思齐,于学有目标。有此二者,何学而不成?此小女子须择而从也。若捞口惠,占便宜,逞私心,则断不敢从。”
凤吉语声由柔而坚,掷地锵然。“你们刚才说,这石凳是我造出来的?可是你们看看,这石凳都半掩在草丛中了,它在宣告,‘我们在这儿很久了。’你们居然不察事实。”
毛光、蔺片愕然,“果然如此。”
“当年子贡中绀表素,大马轩车,结驷连骑拜访杖黎应门的原宪,原宪怎么说呢,‘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所以,小女子今儿想说的是:学而须行。”
“只要不是做乞丐,啥都行。”毛光、蔺片想起以前,脸色就不自在。
“你们看这石头阵势算怎么回事呢?”
“石头阵?就是当年阻住陆逊,救走刘备的诸葛八卦阵?”蔺片大为惊异。
凤吉噗嗤一笑,“石头阵势,就是石头的架势,不是石头阵。”凤吉不苟言笑之时,毛光总觉得凤吉有老师余威;当凤吉嫣然而笑,倾国倾城,毛光总是怀疑,这是凤吉?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凤吉?
凤吉眼光移向毛光,毛光慌忙起身,“禀老师,这石头阵势,这……是不是休闲广场?”
“老师在上,小女子怎当得起如此称呼?”凤吉朝天拱拱手。
蔺片早在一旁笑得树枝乱颤,“毛光你又走神了,该当何罪呀。”
“走神我也不至于听成石头阵吧,”毛光正好借坡下驴。
“桃花丛里摆宴席,可没听过杏树林中吃大餐呀。”凤吉笑意还挂在脸上。
“讲学说志的地儿?”毛光听到杏林,这才看了一下周遭,果是杏树参差。“以后可能还会有其他的发现。”凤吉说完这话的时候,毛光、蔺片总算心领神会,这个地儿不简单。
这是个什么地儿?他们仨很想将之称为蛇谷,可不知道这里最先的主人会不会同意。他们在石头上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上面没有任何的雕刻,似乎这里的原住民不希望有人发现他们或者知晓他们。
世事殊难料,风险随时生。凤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天一早,凤吉站在蛇洞口前,金色异兽依旧镇守出口,那昨晚那咝咝的蛇声,微微的腥气,难道不是真的?或者另有其他蛇出没?凤吉决定要将此事搞清楚。她于住处刨松土皮,放出用线系好的几只青蛙,当天晚上,屋内凝神细听,直到昏昏睡去,除了偶尔的蛙鸣,没有异声。第二天起得有点迟,到屋外一看,土松无痕,倒是青蛙连同系绳一并消失。这蛇吃蛙也就罢了,连系绳也不肯放过?
疑惑间,毛光、蔺片厮打着走了过来,“你想引蛇来害咱们”
“是你吧,还倒打一耙。”
“一天到晚吵吵闹闹,还让不让人安生呀。”凤吉有点生气了。
“毛光同学在屋外放置青蛙,要引蛇害人呀,”
“分明是你蔺片做的好事。”凤吉这才知道两人为这事争吵,自己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了,“因此你们……”
“把青蛙给放了。”
“放蛙的人有用意,可能并不像你俩所说的要害人吧。”两人看了下凤吉,似乎明白了什么。
凤吉感觉有人从三人的正前方逼近,来人脚步沉稳,不紧不慢,并无偷袭之意,凤吉丝毫不敢大意,沉身凝气,等对方现身。突然一种奇异的口哨吹起,毛光、蔺片大叫,“蛇,蛇,”两条灰不溜秋的小蛇各向两人逼近。在快接近两人时,哨声突变,小蛇放弃毛蔺转而攻向凤吉,两人意料不及,但仍作出姿势欲抓住两蛇。哨声突然停止,蛇止而遁走。就在此时,一个人已经站在三人五米之处的前方,两只小蛇却已在他长袖中晃悠。尤其贴着他手掌的时候,简直就是他掌上的两颗眼睛。
“两个保镖,唔,不赖,就是反应有点慢。”
毛光看看对方帅气自大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一耍蛇的而已。”
蔺片更直接,“长那么丑,还敢耍酷?”
“阁下此来,可不是为了斗嘴的吧。”凤吉冷冷地说。
“先会会你两保镖吧,你俩一起上吧。”
“可以再加我一个吗?”凤吉估摸两人未必能敌。
“好男不与女斗,放心,只是比划,我不会伤害你两保镖的。”然后又笑咪咪地看住凤吉,“你可以叫我皇甫蒙。”
“孙子,敢对凤吉无礼,”毛光、蔺片分左右逼住皇甫蒙,“这可是你自己找抽,怨不得人。”
皇甫蒙双拳一抱,“多谢两位告知大姑娘芳名,皇甫蒙记住了。你们两人不必客气,尽管出招就是。”皇甫蒙眼看向凤吉,似乎在和凤吉聊天,却丝毫未将逼近自己的两人放在眼里。毛光、蔺片见皇甫蒙如此托大,互相示意一下,一左一右攻了过去。皇甫蒙正要向上闪躲,忽见毛光自左向上而来,却似天神下凡一般,而蔺片则自右举火烧天式而至。皇甫蒙暗叫一声“好手”,也想试探对手实力,双拳变掌错开欲分抗两人,突然身子左移,右掌向左接住毛光分击,稍接即开,而左掌刚刚对上蔺片的招数,也是稍接即开。毛蔺两人见皇甫蒙言语孟浪,却心思缜密,也是多了几分敬意。两人眼睛对视一下,继续相向逼近皇甫蒙,而且并不急于出招,脸上神色也不急不躁,到伸手可及皇甫蒙,两人忽然发招,分别攻击对手腰部,皇甫蒙身子不动,口中一声唿哨,两蛇分从两袖飞出,咬向两人头部,两人觉出异样,快速后退,却见皇甫蒙手横玉笛,笛声飞扬,两蛇抛开两人,却于皇甫蒙与凤吉之间随笛声舞成一朵朵花儿,蛇蝎之毒蜕变成灵美之丝。
“有美一人,清扬宛兮。邂逅相遇,适吾愿兮。”
清音嘹亮至处,毛光、蔺片已是泪光点点,倾倒两片,“哥,太感人了。”
“歌不唱你,而你太醉。舞不对你,而你何痴。”天籁之音自天而降,皇甫蒙悠声远斥“谁人败我之美?”毛光、蔺片瞿然而醒,也是面红耳赤。
凤吉初也只关心胜负,毛光、蔺片攻至皇甫蒙,凤吉有点鼓舞,却也不愿意过分伤着皇甫蒙;皇甫蒙笛声吹起,自己仿似被一种情绪牵引,幽幽的心酸,幽幽的快慰,不明白是什么,却似陷阱般有吸力。
“暂且别过,如有缘至舍下一聚,自当在家专候。”皇甫蒙说完,也不待回复,如飞而去,洒下一阵玎玎珰珰之声,这才惊察其玉带腰悬……
凤吉又来至溪边,溪流如先清丽,水草依旧招摇,鱼儿照样挑逗,小龟却不安静,搅浑一溪清流……凤吉叹息“龟儿龟孙都不待见我”,叹完,似乎意识到什么,双手作什,“无心之失,望乞莫怪。”浑水渐渐由下向上,水草已变泥草,摇曳着被淖污的衣裳强烈抗议,鱼儿在水面划拉一声,留下无数水圈荡荡,而自己则趁机失踪,“鱼儿也都躲着我呢。”凤吉心中惘然。皇甫蒙说“舍下”,意味着此地有人安家,皇甫蒙就是在这里安家的人,可他似乎没安好心。凤吉看看溪面,小龟们在溪底正闹得欢呢,乱着呢,凤吉叹了口气。毛光、蔺片这两天也很奇怪,不闹腾,安静了,照说凤吉应该开心的,可没法开心,因为两人安静之中似乎带着挫折,含着泄气。对她凤吉都有点淡淡的。心烦着呢,奈何龟儿龟孙也不解人意,还特添乱。
溪中突然静了,浑水渐清,老龟一只,由儿孙们拥簇而出,鱼虾都分两列而站。原来刚才的闹腾竟是动员召集令,凤吉忖起溪村里的三声鼓九声鼓等,那是长老们要村民护驾,开展活动了。想不到这老龟也讲这种排场,小点说是儿孙之福,中点说是人情趣味,大点说是领袖风范,凤吉想说“万万不可或缺,长知识了”。老龟慢慢上得岸来,在凤吉的身边停下了。溪里的队列自动解散,各各又在溪水中成就一幅自在的风景画。凤吉极少找人倾谈心事,何况对着毛光、蔺片也没法谈,如今见着老龟,倒如多年的老友一般,多种心事就在老龟面前渐渐渗出。老龟那坚硬沧桑的龟甲,充满了线条、路径的张力,尽是生命的旅程。突然间,凤吉眼前又出现蟒腹中慢慢爬出的老龟,她能从老龟爬出的坚定从容想到即便被吞入蟒腹,老龟也是处之泰然的吧。泰然而无不能,慌然而无所能。凤吉崇仰地摸了摸粗糙的龟甲,站起身,“老龟大师,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