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臊子面,自然是竹签街的西北小楼最为地道、最为好吃。
黄蛋皮,好几只整木耳,红萝卜丝,白葱花和青蒜苗,当然还有雪嫩的豆腐,以及那映人满眼的臊子。
午昧无奈地端着两根黑粗筷子,听着狰吃面的吸溜声、和咀嚼时的吧唧吧唧,被恶心得根本就吃不下去。
空心竹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面汤,抬起袖子擦擦嘴,有些纳闷地问:“你怎么了。”
“无事。”午昧用筷子敲了敲碗沿,里面的细面已经泡得有些肿胀了。
吧唧一口,吐出氤氲白雾,刚吃完一大碗面的毕方,表面上是在气定神闲地享受着臊子面的余味,实际上他的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午昧手边未动的那碗面。
“老爷子,我暂时不饿,您要是没饱,就吃了吧。”推碗过去,午昧庆幸自己没有浪费了那碗卖相极好的臊子面。
毕方嘿嘿一笑,刚要搁下烟枪,拾起筷子吃面,就被狼吞虎咽的狰,给夺了过去。
“小狰子,你……吃得太多了。”笑容僵硬,手里的筷子自行跳落在桌子上,毕方看着狰手肘两侧的那几打吃完堆起的面碗,感到一阵的揪心。
“没似,幺蛾子,恶莲青梨撞,嘛口好浊呢,吃滴开(没事,老爷子,我年轻力壮,牙口好着呢,吃的开)。”狰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臊子,说话含混不清,没几口、又是一碗热面下肚。
“俺怕泥滴胃受不鸟,若不似俺看着李长大滴,俺还以为李是饕餮泥(我怕你的胃受不了,若不是我看着你长大的,我还以为你是饕餮呢)?”毕方也被狰带偏了话调子,一边抹眼泪、抽着长烟枪,一边唉声叹气、说着格外另类又不知出处的方言。
“乖徒儿,回来了。”伸长筷子在碗里轻快地转着,空心竹不翻手掌,就将剩下的面条绞在了筷子上,然后整个一口吞下,细嚼慢咽、品味着其中滋味。
“师父,”双手各端着一碗臊子面,午昧稳步走向众人围绕的这张桌子上,“这里的掌柜的,好像被咱们吓着了。”
空心竹匆忙压下嘴里的面条,微皱着眉头,用手指骨节捋了捋鼻涕,回应道:“你是不是又把子午钺拿出来,吓唬人了。”
先是困惑地一眯眼,接着瞳孔瞬间放大,玄门列瞪圆了眼,满是委屈地说:“师父,不是你让养着随时把子午钺亮出来的习惯嘛。况且,这家掌柜的老说食材不够了、不够了,不吓吓他,能做这么多臊子面吗?”
回头看了看堆积如山,近乎都是狰一个人吃完的面碗,空心竹伸手一摸额头,感到有些头疼。
“你和掌柜的说明白了?咱们不会不给钱,肯定一碗一碗的,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绝不多给半枚铜板。”
“说了啊,但是掌柜还是一个劲地说,什么食材真的不够啊,什么今天真的完了,什么胃口大的客人真的惹不起之类。”
玄门列拿眼神戳了狰一下,却发现那家伙不为所动、吃得正欢,随即在桌边上,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半夜,略冷的风,掀起了遮挡蚊虫的门纱。
“掌柜的,多来几碗臊子面,记得加醋,臊子不要太少!”
声音清亮,带着青年的低沉与磁性,在外面被灌了满口冷风的新客人,他握拳捂嘴剧烈咳嗽了两声,看年纪甚是年轻,但对于那些刚出生的,或者是三四岁的小孩子来说,却是可以称呼他为叔叔了。
青铜色,却泛着兽骨质地的些许苍白,这被青年扛在肩头的一杆枪,粗犷、凶悍,散着一股满是吞噬力量的贪食欲望,与其主人的点翠下裳,相衬出兽性与人性、洪荒古意与林水诗韵,稍微杂糅在一起的异样和谐感。
“诸位好,鄙人复姓烛北,重名青骨,是这里的常客。”
自然熟地朝着在座的午昧等人一抱拳,烛北也在桌边坐下,原本扛在肩头的枪,已经变成了枪刃在地、尾镖搭腿的姿势,烛北有些无聊地用左手食指敲打着桌面,脸上却是等待美食时,才会出现的期待与欣喜。
“没面了,”玄门列放下筷子,托腮看着她正对面的青年,“就剩下这些,”她伸手指了指狰吃完的残汤剩面,“还有这些,”她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两碗臊子面,“你要不要我分你一碗?”
“那真是多谢姑娘了。”双手合十、满怀崇敬,烛北对着玄门列俯首一拜,接过箭袖少女推来的碗,在桌面上戳了戳筷子,以一副比狰还要狼藉的吃相,几口就干完了他碗里的面条。
腿一提,脚一顶,肩一挑,青铜色泽、却又有着森白骨质的粗犷长枪,被烛北用双手勾住首尾,横向靠在脖颈后侧。
离座,站起,烛北横抬着脖颈后的枪,大步朝着西北小楼的后厨走去,那里是伙计们忙碌的地方,也是那个胆小如鼠的掌柜的避难的地方。
挡帘落下,烛北的身影消失,霎时——
鸡飞狗跳声,碗筷落地声,呐喊尖叫声,一片嘈杂、无所不包,宛若天催地裂、山倒海翻,最终是万物毁灭,一切都归于永久沉寂之中。
肥胖、臃肿、矮小的人形,在灰褐色的、且带有烟尘的挡帘上,浮凸而现,吓得吃得正香的狰,蓦然张开了嘴,没有嚼烂的面条,如白嫩的蛆虫般噼噼啪啪地掉下,溅了他满脸的淋漓汤汁。
然而,挡帘掀开之后,原本的恐怖就变成了有些悲哀的滑稽,身材短小的掌柜的,被烛北单手抓着后衣领子、提离了地面,两条萝卜长短粗细的罗圈小短腿在半空中无力的蹬着。
“你还记得我当初说过的话吗?”烛北咬牙切齿,厉声恐吓,他抓住衣领的五指一放,那矮小的掌柜的登时尾椎着地,疼得死去活来。
但纵使是这样,那身材短小的掌柜的也是不忘求饶,嘴里一个劲地说着“记得,记得”。
玄门列有些看不下去,不由得抬手按桌,却被空心竹压住了手背:“徒弟,先看看再说。毕竟,在很多时候,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
午昧只是不理不睬,遇到如此恶事,她这化形的獬豸,头,你记得什么了。”咧嘴露牙,烛北此时的面容唯有狰狞。
掌柜的抹去眼睛疼出来的眼泪,抽搭着鼻涕,有一声没一气地回应道:“客官要小人准备好大量食材,好好做臊子面,服侍好客官……可是,今天真的不怨小人啊,都是他、她、他们的错!”
掌柜的口里的“他、她、他们”,自然是指在座的午昧等人了。
原本想要帮手的玄门列,她一听到这番话,先是有些恍惚,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之后的她,明了掌柜的想要祸水东引的阴险心计之后,顿时嘴角露出了阴冷的浅笑。
果然,有些人就不值得帮!
反观空心竹、午昧、毕方、狰,见过人情冷暖的,只是淡漠而视,尚且懵懂无知的,只是专注于眼前的面食。
一弹腿,如鞭抽打,这就是烛北的答复——将矮小的掌柜的,踢得在空中连翻好几个杂耍般的跟头,然后狼狈不堪、发出满身骨折声地陷入墙壁之中。
“错了,我说过——不准你再心狠厚黑,克扣伙计月俸,坑害过往客人。”烛北也不管那嵌入墙壁的人,是死还是活,只是一个劲地说下去,“如今,你这两样都犯了,那么你的结局就只有死。不过放心,我该付的饭钱,一个铜板都不会少!”
“嗬——”冗长,枯燥,死亡之前,无谓的挣扎。
深陷在嗓子眼里的那一口,不知道是无法呼出的气息,还是无数人心心念念的利字。
瞪圆,长大,失去聚焦的那一点,宛若死鱼的眼珠子那样——而他也确实是死了。
收回了依旧保持着高抬动作的腿,鞋底落地,震起一阵细小沙尘,烛北弯腰掸了下裤脚,原本架在脖子上的粗犷骨枪,由此滑落到身侧,斜竖起一道笔直的青白线条。
“诸位……”拄枪起身,烛北刚想说些什么,他前扫的眼神,就被倏然按剑而立的午昧吸引住了,“这位姑娘可是有事?”
午昧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好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该算成有事,还是无事。
但不管怎么样,她终究还是要开口,向烛北解释的:“我本来是不想管你的事。虽然以獬豸的天性来说,自你之前进入后厨的一刻起,我就应该插手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了,我头顶的独角没有发出昭示,所以我没有站出来阻止你……”
“说了这么多,你是因为什么,才要插手我的事情呢?”
“你杀了人。”
“哦?”夸张地叫了一声,烛北突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嘴唇随着咧开的程度,而变宽变长,渐渐地,已是变成了不该属于人类范围的狰狞模样。
烛北的脸,依旧是人的面孔,只不过他的五官都变得扁平、细微起来——只留下细长眉毛,却没有眼缝与眼珠的“眼”;紧缩成针眼大小,失去了高挺骨梁的可笑鼻孔;不知是横向还是竖向,但几乎占据了整张椭圆形人脸的大嘴;以及一对螺旋生长、色如紫铜,却折了其中一只的狰狞兽角,还有兽角之下隐藏的脆骨小耳。
《山海经·北山经》有云:“又北三五十里,曰钩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páoxiāo),是食人。“
狍鸮者,即饕餮(tāotiè)也。
古时,诸部落有恶徒四人,冠名以“四凶”,其二者,缙云氏之不才子,贪食侵欲,是谓饕餮。
“吾乃四凶,其恶谓二者,饕餮也——法兽獬豸,可奈何?”宛若婴儿般尖锐高厉的叫声,压垮了半边小楼,人面羊身的凶兽,虎齿参差、四爪按地,腋下转动的瞳眼,暂时看不到遮挡的皮膜,唯有幽幽的紫光,自澄黄的眼白表面折射出来。
午昧在摇摇晃晃的环境里,根本就站不直身子,她顾视四周,想要找到自己熟悉的人,却只看到了身材挺拔笔直的空心竹,以及低身伏在一块残木上的玄门列。
呵,毕方和狰,它们跑得倒快,也不知道是害怕付饭钱,还是害怕在这将至的战斗中,被殃及池鱼。
念裁剑出鞘半寸,清冷的锋芒还未掠眼,绕了油亮黑棉绳的细长剑柄,已经被人用掌心压住了柄首装饰用的獬豸徽章。
“我想,他既然用枪,那么应该是来找我的。”收回手,空心竹一撩裳摆,抬脚踩在纷纷扰扰、无边落下的小楼残骸之上,他人稳脚轻,好像是扎根于此的一杆不倒青竹,任它风骤雨狂、夏炙冬寂,我自不折不弯、青意长留。
残木落地,伏在其上的玄门列,倏然抬身站立,她伸手拍了拍,仍在维持拔剑姿势的午昧:“放心吧,师父他老人家,还没有败过。”
“不,不是这个。”午昧想要拔剑,却又不知道如何调动起她用以拔剑的力量,“我只是疑惑——难道有了绝对的力量,就可以蔑视规则,站在一切的最高点上,随意地玩弄他人,放纵自己的欲望,而不去遵守万物都该运行的法与律吗?”
玄门列沉默,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午昧提出的这个太过深奥的问题。
似人非人的兽,却握着一杆由它断角磨砺成的粗犷长枪——这就是烛北青骨的原形,饕餮。
“你是何人?”
诡异的婴儿声音,在虎牙参差的裂面大嘴中回荡,数不清的透明涎水喷溅而出,宛若飞起的章鱼触角,却没有一丁点,能沾到空心竹的身上。
“诨号——空心竹,只因我非人,而是青竹开窍所化。”一手虚握拳形于面前,空心竹自顾自地说着自己想要说的那些话,“我非妖,只因未能得灵秀而不内敛之姿;我亦非人,只因未能得红尘万丈之真意——我乃隐缨,曾习苍狱捭阖之打,悟得暴式二十合之妙,创出百万折剑打之术,压孪生黑豹成俩于我双枪之上!”
一杆枪,它原本无形。
万千尘埃落定,却被莫名力量扰起,它们汇聚在一起,却不是只有一个方向——数百块由污浊尘埃凝成的细小碎片,透明洁净、宛若浅黑色质的水晶。
它们再度集合,便是成了一杆不容小觑的长枪。
一杆枪,它双首、长刃、锯齿,中端的杆身,有由两只铁铸黑豹造型的护手,四只前豹掌焊在枪表,矫健豹身可以上拉,留出放手的空间,然后四只后豹掌下踏、合拢,将持枪者的手,牢牢固定在铁铸的护笼之中。
“隐缨双枪,其一,于二十年后初现——于此,你有福了。”嘴一勾,空心竹……不,应该说是隐缨,他提身踏步,宛若北上的大雁升起,窄袖的短褐在朦胧的光线里,撕扯出巨大而狭长的阴影。
那一节节的、有凸有凹的阴影,看起来该是擎天的巨竹,又好像是成林化海的竹之国度,唯有二字,方能容之——
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