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泱,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一个符号,用来象征那位能与创世烛九阴并肩而立的青年男子。
半空中扭转的身躯,被莫名的寒意所制住,隐缨能够感受到自己后背的阴冷,可是他却已经失去了拔枪的机会——他的枪刃,还在割裂浑敦的骨血。
无数格并排的冰雪荆棘,带着浅白的细微绒毛,一股脑儿地冒出来。
其中的亮蓝冰棱,那满是诱惑的色彩,在贯穿隐缨胸口的瞬间,被剔透翡翠色的血液,衬映出绝代的风华。
空气停滞,一切静默。
午昧的脸上,露出无声的惊恐,她身边的玄门列向前俯冲,伸臂摊手想要接住隐缨的身体。
漆黑如墨的念裁剑,与雪亮生光的子午钺,这两件已经被主人抛掷出去,想要替隐缨抵挡攻击的兵器,此刻静止在半空中——
轰!碰!
沉闷的两声低响,第一声是只巨大的青蟹钳螯夹住了隐缨的身子,第二声是隐缨胸口处的亮蓝冰晶接连破碎。
散落一地的细小冰晶,仍然有着不容小觑的寒意,一层不断生长出雪白绒毛的霜花,在满是焦灼泥泞的废土表面蔓延,其中夹杂着晶莹翡翠血液,足有拳头大小的冰块郎当落地,轱辘辘地滚到午昧与玄门列的脚边。
冰封住翡翠之血的冰晶表面,夹杂着一片宛若脱落伤痂的植物纤维,半黄半白的,好像是竹子被斧刀剖开时,所见到的单薄内膜。
这是不是意味着,隐缨有着极度强悍的恢复能力,能将之前的伤势瞬间痊愈?
不管怎样,总之——有了些许猜测的午昧与玄门列,她们不再陷入无声与静默之中,而是重新获得了色彩,再一次地活了过来。
转动着无数倒钩锯齿的枪首长刃,在铁箍豹首的衔口中震颤、咆哮!
附着着一层层凝固熔岩灰的漆黑枪杆,看起来似是不受隐缨控制地旋转跳跃,它离开了自己在浑敦身上所造成的伤口,一首猛烈敲击着将隐缨上半身彻底钳制住的青蟹巨螯,一首疾快地朝着云水泱的方向刺掠而去!
青蟹之螯蜕形为臂,云水泱挥袖扫出万千雪晶。
隐缨只是淡然一笑,自破烂衣衫中显露出的胸膛,光洁,无伤。
并不明显却也并不模糊的肌肉轮廓,杂糅了刚健与清秀两种截然不同的美感。
单手虚握,耍枪!
拇指猛力下按,一首枪刃呼啸,在刚刚蜕形为少年人的单薄手臂的青蟹钳螯上,钩划出十几道无色之血淋漓的见骨伤痕。
食指贴杆轻勾,两端锯齿长刃以枪杆中点为圆心轮转,一首上戳在名字为螯、发色是古怪青蓝的少年下颚,一首滚砸掉云水泱扫来的无数剔透雪晶。
中指环扣,顺着枪杆来回滑动,承受着自螯的下颚骨传来的反震力,漆黑长枪倒射而出,如绷直身躯的无影游龙般,自未被它砸落的密集雪晶间穿梭而过。
枪尖一点寒芒,作修长龙舌垂涎钩舔,停在云水泱的心口处,于轻纱衣料表面,晕起一层层暗沉血色。
无名指托举而带,通过极小摩擦面所灌注进双首黑枪中的磅礴巨力,推着短剑般的枪刃,在云水泱晚了一步凝聚在心前血肉的防护冰晶里,不急不缓地前行……
剧烈轮转的倒钩锯齿,在枪刃边缘移动出无数重叠的雪亮幻影,飞溅的殷红冰屑在钢铁锯齿的切割下,形成了宛若小型喷泉一样的景观。
但这一切,只能就此中止!
一只不知从何处伸出的手掌,似是自失去承载事物的虚,与所有时空未开始的无之间,悍然出现。
覆盖在它表面的肌肤,没有清晰可见的指纹与掌纹,平整光滑、雪白洁皙,完美得不像是属于人类。
因高温而在掌心晕染开来的微红,在云水泱的背后越靠越近——
它在双首黑枪未触及云水泱心脏的某个时间点,贴到了云水泱的后心口。
于是此刻,双首长刃枪,在血肉中凝成的冰晶,怦然跳动的心脏,突如其来的手掌,它们连接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隐缨的小指斜斜斩在枪杆一端,想要破坏这种诡异的平衡,击断这条笔直的长线。
然而,一切已经完了——
并非是弱小得一击即溃的反抗,也并非是强大得让人绝望的碾压,而是与隐缨实力相当,却仍能将锯齿长刃的枪尖,自云水泱体内一点一点逼出的……无法形容的恐怖力量!
站在云水泱背后的人,他的发丝半明剔透,在阳光下苍老森然如赤松树皮,在阴影处火光跳动如篝炎飞烬。
两枚晶莹如赤玉的方菱短角,自肤色白皙的额角边侧凸现玲珑。
而在他有着一抹凹陷白痕的眉心,其上方约一寸处——
不足半尺,却锋锐如短刃的微曲长角,宛若有着几十处完美切割面的绯晶工艺品。
一抹精致璀璨如金线的竖直眼缝,就烙印在这根绝丽晶角之上!
来者何人?
——十方创主·烛九阴!
谷雨,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
这是春季的最后的一个节气,象征着霜雪的彻底断绝。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凭着外屋的时漏,可以判断现在快到申时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些惹人厌烦的敲门声,让午昧可以从中听出,叩门者心中的烦躁。
喧嚣的雨声,覆盖过低闷的敲击声;湿润的雨水,浸透了单薄的漆木门。
榴榴不安地将上半身伏在门上,他一边将耳朵贴在门木上,一边用手指无节奏地拍击门环。
“吱啦”一声,向内敞开的木门,打开了两层矮楼里的空间,黑服宽袍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她身后的背景,是被火烛熏红了的外堂。
榴榴太过焦急地一扬身子,被雨水打湿的蓬乱发丝,甩出晶莹水珠,而他本人则在水珠落下之前,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是?”
“我叫榴榴,是来找隐缨大人的,发生了急事,需要——”
胡乱挥着手,榴榴狼狈地自地上爬起,积在水洼里的雨水,已将他的宽裤浸湿了一大片。
“他不在。”午昧转身从稍后出来的玄门列手里,接过颜色如枯叶般黄白的油纸伞,“但是隐缨说过,他的事情,我可以全权做主。”
“可是…可是…这次不单单是隐缨大人一个人的事情。”
淋漓的雨水,润没了榴榴整张脸,让他的肌肤看起来,好像是被裹在透明的蛋壳之下。
“不管什么事情,先去看看再说。”
午昧抬眼看向玄门列,等着她的回应。
“我留下,去练习师父留下的枪诀。”轻轻吐了吐舌头,玄门列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午昧的肩膀,“早去早回哦。”
此时,离隐缨那一战,已过好几天。
战斗的最后,以烛九阴的出现,而进入了互相妥协的尾声。
事后,午昧曾问过隐缨,为什么不继续打下去,以这一战的终结,裁决烛九阴等人的罪孽。
那个时候,衣衫褴褛,裸露出雪白胸膛的少年别头一笑,回答道:“我之所以去收拾饕餮,是为了不让它伤害你们;我之所以去恐吓浑敦,是因为它要帮饕餮逃脱;我之所以去杀云水泱,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我之所以停止这一战,是因为未必胜过烛九阴。我仅仅只是为了守护自己在意的人而战,又何必为了那些虚无的理法,而抛弃我所看重的人情呢?“
举着黄白如枯叶的大油纸伞,午昧将垂至脚踝的袍摆,提到膝盖的高度,露出了雪白洁皙的小腿。
她稍微踮起脚尖,紫红竹条编织的镂空凉鞋,浸在了街道上恣意流淌的雨水里。
不愿和她靠得太近的榴榴双手护着头,脚步急促地走在街侧的低檐下。
四五层的小楼客栈,漆着偏暗沉的朱红色,扑着金粉的牌匾,已是半旧不新。
午昧走到了外敞的雕花窗门之间,她收拢手中的油纸伞,叠着油布的伞尖垂下,在地面上流下一串儿的晶莹水流。
桌椅都被推到靠墙位置的大堂里,有十七个人。其中有八个已经躺下了,只剩下九个人还站着。
躺下的,是死人;站着的,是生者。
“怎么回事?”午昧转头朝向刚进来的榴榴,手里的油纸伞下意识地戳了戳地面。还站着的九个人,看到午昧的动作之后,混着拘谨与恐惧,一齐咽了口唾沫。
男女老少,皆是如此。
“这个…这…大人,我只是个报信的,具体事情还是得问他们。”
挠了挠湿漉漉的白发,榴榴憋了半天,才给能代替隐缨处理事物的午昧,按了个大人头衔。
“嗯——”拖长了音,午昧颔首应了一声,她的目光转向之前在场的九人。
说说他们是怎么死的。
还没有开口,便有人揣摩出午昧的意思,抢着开口说话。
“隐缨大人啊,您可算是来了,没有您在,小的们可怎么办呢。”
这是个哭天抢地的干瘦老头,话里浓浓的阿谀味道,刚惹得午昧皱了下眉,他便极巧地转了话锋,急急抢道,“大人,这八人乃是我「经」中好手……”
老头佝偻着腰,先朝午昧告罪一拜,然后朝着第一具尸体指点了几下。
被误认成隐缨的午昧,含蓄地点了点头,一脸淡漠地朝着尸体所在走了过去。
反倒是知晓她身份的榴榴,急得抓耳挠腮,既不好直说隐缨不在,以免得罪了午昧,又不好承认午昧的假身份,以此欺骗大家。
“隐缨大人,此乃南山二经,鹿吴山泽更水的蛊雕,一手扁角铁牌刚猛迫人,使起来犹如钝剑横扫,而她的绯刃弓刀更是不能小觑,无弦能发,煞气为箭,钩削擒带,无所不能……”
那是个面容苍白、身形娇弱的女子,浑浊模糊如灰银琥珀的瞳孔,似是在昭示着她已经死去的事实。
领口编着长羽饰品的青红两色叠裙边上,散落着两样古怪兵器,一样是介于扁平兽角与短身钝剑之间的五角铁牌,一样是青底绯刃的略曲弓刀。
《山海经·南山二经》有云:又东五百里,曰鹿吴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石。泽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行了,这般聒噪,不怕打扰亡者吗?”矮下双膝,手指随意掸着早已放下的遮脚袍摆,午昧的瞳眼深邃,像是不见底的深渊,“就算你再怎么贴金,吹嘘她如何如何的厉害,已死的人也不会活过来。毕竟,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帮她找到凶手,以法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