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突然破了个窟窿。
一道清艳的身影挟着雨水,在客栈那四五层栏杆的拥簇下,如刀落地!
她弓腰伏在地上,像猫那样眯着眼,腰身显现出纤巧灵活的轮廓曲线。
顶端撑着巨大叶子,翡翠绿的蒲葵叶柄被她夹在腋下,好似是一杆无法操控的枪,需要付出某些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才能从中获得足以震慑天下的力量。
玄门列抬头,抚过蒲葵叶柄的手指,如雕刻出细腻纹理的象牙细柱。
两棱的弧状叶柄在她手里,像火焰一般燃烧起来,放射出无数尖刺的青碧扇叶,却凛然似被雪水洗过的硬钢。
四周嘈杂,流光迷乱,但她所专注的,只有手中不能称作是枪的蒲葵叶柄。
一个武士,除了握在掌心的兵器,他还能依靠什么呢?
那些有着强烈自主感情的事物,大抵是比不过冷冰冰的兵器那样来得趁手的吧。
只有这些能精准服从主人意志的兵器,才是值得信赖,并相互托付生死的伙伴。
殷红的链刀盘踞,如蛇一般滑出曲折的之字,点缀在锋刃上的零碎光粒若星,璀璨不灼眼。
但玄门列的眼中,只有那片陷在敌人身体里的碎钢片。
蒲葵扇状的叶子刷出,分裂出的叶尖,化作了猛虎如剑般修长的利牙,随着纤细的手臂推动叶柄,而冲出了毒烈的攒刺!
红刃刮擦出叶茎处的几缕青丝,玄门列倾身倒了下去。矮下的高度,恰好能在躲过红刃的同时,直贯那枚嵌在敌人身上的钢刃。她向前逼近,与蒲葵叶柄绷成一条直线的小臂,放出了所有的力气。
原本坠落在蒲葵叶面上的残存雨水,被灌注在叶柄的力量所威慑,凝滞为万千珠滴。
它们追随着那股宛若皇帝一般尊强霸道的力量,每一滴晶莹,都是玄门列攒刺出去的枪尖残影。
破阵!
最终的结果,玄门列看不到,被她攻击的敌人看不到,但午昧却能看清楚每一个细节。
如花瓣般有着蜷缩线条的唇角轻挑,原已力尽的蒲葵叶子扭转、弯曲起来,连带着由它驱使的万千雨滴,若低檐下的风铃般颤抖不已,然后猛地窜入敌人的血肉骨髓之中。
一截碎钢片,沾着殷红鲜血飞出,钉在了早已千疮百孔的墙壁上。
柔韧的蒲葵叶,击打在干瘦老者的腰端,随之受力曲弯,再全力反弹!
“咚,咚咚咚咚!”
接连五声闷响,被直接撞击的干瘦老者,连带着他身后四人,如五片木牌般砸入脆弱不堪的墙体。
掉落的土石残块与断裂栏杆一同掉落下来,将他们的身体掩埋盖住。
蒲葵叶子骤然烧了起来,如一团无法被驾驭的翡翠烈火,在那只该属于武神的手中转动!
分叉叶尖,接连扫过漫天飞流的兵刃,玄门列半退一步,拐臂别住修长有力的叶柄,那双眯成直线的双眼倏然睁开,比夜还黑的瞳仁,射出让人不敢直视的目光。
“不亏是隐缨的弟子,哪怕只有两个月的调教,也变成了不容小觑的敌手了。”伪装成天狗榴榴的那个人,浅笑着拍了拍手,纤细的手指对接相触,织成一圈瓜形的笼子,被玄门列扫开的兵器受他操控,离开了自己原本的主人,集合为光明如海的结界。
“那是我本身就学得不错,师父可没有教给我他最有用的绝招。”
脚一踏,玄门列在午昧的注视中,化作剑齿猛虎。
漆黑的瞳仁如传说中的归墟,埋葬掉一切的光,一切的暗,以及一切如龙般尊强伟岸的巨兽的骸骨。
她远比午昧要自信的多,因为她的手中还有兵器的依仗,哪怕她所紧握的,是一柄可笑的蒲葵叶子,也能在那只凝聚着强者意志的武神之手的掌控下,迸发出毁灭这一界山海的力量。
翡翠的蒲葵叶子轮转了起来,如同亘古以来推算万物宿命的青铜命盘。美丽不可方物的盈满轮廓,在分叉裂开的几刺叶剑下显现,重叠为沉静的残影涟漪。
但就在这沉静之下,却隐藏着狮豹那样,仅凭威势,就足以毁灭一个人心魂的力量!
苍碧色的荆棘,就像是嶙峋的火,参差的冰,不规则的狰狞汇聚在它的身上,与植物本有的盎然生机,共归万物起始的根源,然后——
它居然真的能,切入那属于光明海洋的结界!
极烈的长光,暂时笼罩了整个大堂,两道模糊不清的残影纠结在一起,他们如盘坐在亘古棋盘两侧的巨身武神,直接不绚丽的杀戮招数,被他们当做驰骋的棋子,在纵横十九道的格子线上来回拼杀。
一切,又突然停止。
蒲葵叶柄的月牙截面拄地,玄门列捂着肩头的伤,血染了她的指间。
铁牌,弓刀,双钺,臂盾,八角锤,对环,刀枪剑绫,鞭棍锅铲……样式繁多的武器,落如陨星,林立一地的狼藉。
未名人,站在静止的兵器之间,白发凶瞳,却只是一层属于天狗榴榴的伪装。
午昧跛脚走到玄门列的身边,踝骨的血痕如小蛇殷殷。
两个柔弱的少女背对而立,因受伤而变得凛冽的眼神,直指未名人所在的那个方向。
“暴式二十合吗?很好,很好……”一行血从腕部流出,未名人想要提手收住,但这强自掩饰的动作,已经无法再维持他一贯的从容,“本以为能见识天外苍狱的捭阖、百魂两打,没想到却尝到了隐缨所悟的暴合之道。”
“我呸——”
透明的黏液,掐着一缕血丝,不雅地挂在玄门列的嘴角,趁着少女苍白的脸,如腐朽的尸。
“你们要是有脑子,就别一个一个地过来送,我只觉得很蠢的,有没有!”
抓狂如炸毛的猫,玄门列手中蒲葵叶一立。
“早死早超生。真是的,都快打完了,你还啰啰嗦嗦说个没完。难道吹嘘我几句好听的话,你就能死不了吗?真蠢,太傻了。”
指间染血的手,附上叶柄,扇形放射出的叶缘尖刺,划开空气,响起了尖鸣!
跛脚的午昧,跟不上玄门列的步法。
铁牌弓刀,一齐砸将过来,却被一只不属于玄门列的手,虚推、架住。
风诀!
“阿昧,谢了。”合握于掌心的叶柄猛劈,如开凿天地的磨盘巨斧,本身是生,宿命是死,“回去,我下面给你吃。”
钺盾锤环,刀枪剑绫,鞭棍锅铲,接连而起!
玄门列却只沉息一口气,蒲葵叶下,尽劈两截。
暴式二十合,开辟!
叶尖冲至眉心,翡翠叶缘倾轧,比真正的锋刃还要锐利。
真正完美的杀招,是收不回来的!
血,滴滴答答地流下,在灰白地面上,画出一枝曲折的红梅。
细如窄剑的三寸叶尖,刺入未名人的脑中,浑碎的白色黏液和着血液,从劈开的眉心裂缝里涌了出来。
这时,却听闻,两声铮铮弦响!
光灿烈,一转紫雷如蛇,在午昧掌心抵舞如鞭,撩飞两挑箭矢。
雷法!
倒在地上的九具尸体,有一具站了起来,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是虚做出持弓引射的动作。
诸犍者,别名胖郎神,其兽力大无穷,善射,中者九死一生,生则残疾。
狠狠抹了一把脖子,玄门列抽出刺进未名人脑中的蒲葵叶,才低头看了一眼。
指尖上,是如桃花一样浅淡却惊艳的血。
无声咒骂了一声,玄门列不知道该不该怪午昧,就是她没有早点打落那两只无形之箭,自己的后颈才会中招。
“走啦。”伸手拽住午昧,蒲葵叶柄一戳地,玄门列起身跳入与外界直通的屋顶窟窿,“我后脖子疼。”
与此同时,玄幻界内。
天上的太阳,烘烤着金黄无际的漠地,燥热的空气每吸上一口,都是能让普通人类直接窒息的灼烫沙砾。
干裂得连菇茸都不生的腐木,被麻绳捆绑成粗糙的个字。被捆绑住双手的少年,就吊在那横探出去的木头上,宛若一张血腥诡异的旗帜,在大漠的烈风中摇晃不止。
榴榴。
腐烂得已经看不出唇线的嘴,如鳞片一样挂着的苍白死皮,已经涣散的瞳孔,断掉的鼻梁,沾满了黄沙的眉发,组成了一张破损人偶那样的脸。
曾经尽是精致,如今却扭曲得让人生厌。
隐缨扛着一对双首枪,就站在这里。
干硬沙砾被风刮进了他的眼里,所以他现在才会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
“其实你不必惋惜。”
烛发绛红,三角剔透,纹在晶莹角质上的浅金眼纹,中直而竖。
这个不恰当的时候,烛九阴站了出来。
“如果能早来一刻,或许他就不会死。”
隐缨转过头,抗在肩头的一对双首枪放下,紧握在他的左右。
四箍扭曲的衔刃鬼豹,衬着护手上的四只矫健黑豹,每一只身上都刻着尽不相同的卦爻。
烛九阴笑了,像是听到了,一个傻子在说些讨人喜欢的话,“你依旧还是个傻子啊,隐缨。”
“你不也是一如既往的无情吗?天道。”说出了自己对烛九阴的专称,隐缨的眼神冷了再冷,宛若沉埋在冰山之底的那块苍蓝玄冰。
“是啊,没错。我就是当初那个陪伴了你百万年,一直询问你是否开窍的所谓天道。事实证明,我的眼光一直都是很好的。曾经的一节竹笋,现在竟也能抵抗力量衰落的烛龙了。”
烛九阴负着双手,脚踩在沙丘表面被风刮出的曲线上。
他每落下一次脚印,都是无比炙热、滚烫、璀璨的熔岩,将他所踩的黄金沙砾,在巨大的压力下,烧成坚不可摧的金刚晶岩。
“够了。”隐缨对这虚无缥缈的对话感到厌烦,“告诉我,榴榴什么时候死的。”
“哈?莫非你真的以为,他的名字叫做榴榴?”眉峰眼角尽是故作困惑的嘲笑,烛九阴本不必扮出这幅讨人生厌的模样。
奈何,他太想见识因愤怒而再无保留的隐缨,他的那对双首枪若是全力以赴,该会是怎样强大的力量。
“你从来就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他啊,隐缨。在你决定找上的他的前一刻,这只天狗的宿命就已经写好了——被冒名,是你的思想,亲手杀死了他啊。”
缓慢地送上这捅心的最后一刀,烛九阴为自己从来都没有发觉到的恶毒,而轻微勾起嘴角。
“废话,太多了。”合眼,再睁眼,隐缨似是在这一瞬,觉醒了另外的那个自己。
干净利落,冷酷无情,不予众生反馈!
“在此之前,还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烛九阴嘴角的笑容越发明显,他探指一拉,黑黝黝的细长事物,从天外的异世而来,坠落沙地。
漆黑木鞘,剑柄缠绳,仅是这些,提供给隐缨的信息,便已经足够了。
午昧从不离身的念裁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