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夜桥头雪,还归故人竹中酒。
这是座极美的酒楼,就算说是山海界最美的酒楼也不过分。
苍青发绿的短竹立在白石阶梯两侧,火红发赤的木架接连不断,撑在这登山的直道上,宛若巨龙被岩浆浸得真红的肋骨。
三张麻绳白网挂在最靠近山脚的那座赤红木架上,彼此交织的绳结上挂满了亮黄铜铃,不时吹来的风震动其中的铁舌敲打铜铃内壁,发出清越婉转的拟鸟音色。
隐缨怀抱着两柄玄钢长枪,惨白如草萦骨色的绷带在杆身上饶了数百匝,如同妻子为出战丈夫所缝针脚那般细密,在他身后的玄门列仅能看到那四截能静止切开柔软绷带的锯齿长刃是裸露着的。
这尚且年幼的少女是不敢猜测师父手中双枪的身长是多少的,因为她觉得这对武器是寄宿着无匹战魂的活物,尽管它们暂时的载体是隐缨随手可铸的尘土,但它们的灵魂却永远都是那亘古不灭的缥缈之物,不定、神秘、令人着迷。
“这就是三十一夜,山海界最雄伟也是最艳美的酒楼,它一层楼即是一夜景,堆叠起来的三十一层楼,便是三十一个唯美动人的幻夜世界。”隐缨穿着登山的木屐,踢踢踏踏的脚步上在白石台阶上回荡。
三十一夜顶上的穹窿,是终年不散的乌云,虽灰浓却不沉郁,只是会遮住那些或耀眼或微弱的光线,让这三十一层的通天酒楼陷入需要点灯照明的永恒幻夜之中。
“所谓天玄地黄,其中的天玄便是指三十一夜的天空吧。”还未登顶山巅,玄门列已经模糊看到了那架底座由红木堆砌的巨大酒楼,“天本该是无形无色无质的,与有形有色有质的地相对。人们之所以能看到穹窿呈现玄黑之色,无非是由乌云阴霾遮挡了阳光罢了。”
隐缨静默不语,并不与玄门列对话,只是一味地走在前面,聆听着自己脚下木屐与石阶相撞的踢踏声,以及风中缥缈悠远、似有还无的少女歌声。
“山海广兮可纳经篇,玄幻渺兮尽归空茫;仙侠在兮墨画色旧,苍狱皇兮少年城下;古风燃兮沐香着衣,九州浩兮雅居骚客;止戈停兮纵马行军,传武仍兮武林碑立;天地任兮道庭酆都,神魔隐兮太古已逝;乌云雪兮三十一夜,拔剑守兮枪护故人!”
是箫意悲凉,是笛音怯怯,铮铮几弦箜篌,疑听凤凰太平声,五十扣架琴瑟幽幽,宛若冥冥注定的孤独,少女的歌声隐去,接来的是清冷中藏了一分沙哑的声线,仔细闻音便能分辨出,是比之懵懂少女更成熟的年轻女子,在半吟半唱一首旧诗。
“衔烛纪元初,祖始诸龙尊。芸芸众生苦,寄身为虫蛀。
悲戕哀无人,众叛亲离去。一剑尤未生,双枪尚隐缨。
待到君已绝,天道终将逝。末问青竹窍,自此开玄幻。
山海不可平,大荒经内外。凝吾支脉起,不教古风燃!”
这熟悉的旧诗,那隐藏在行文间的故人,隐缨低声和着那句“悲戕哀无人,众叛亲离去”,玄意莫测的眼膜被云外天光所照,映出满心的青怨莹莹,一时间竟连他身侧的玄门列,也能看出覆盖在眼膜表面的,那湿润又干涩的泪。
“待到君已绝,天道终将逝。”抚手于怀抱双枪,隐缨摩挲着层层叠叠的森白绷带,乍然仰面朝天一声巍峨长啸,似是要吐尽胸中哀意,然而啸至最后,却只剩下一缕低不可闻的叹息。
“师父你怎么了?”玄门列强忍着自己的好奇与冲动,把下半句的“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压在心底,她那双看起来善解人意,实际上没心没肺的双瞳,在隐缨身上投以长时间的注视,却一时收不到对方的情感反馈。
“唉——”隐缨的半边脸陷入黑暗,他与玄门列已经走在那片压住三十一夜上空的乌云底下,“阿列,当你和我一样经历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再看到那些物是人非的戏折子,再回忆起未褪旧色的念想,便也会这样的悲伤的啊。”
“你知道刚才的旧诗,是写谁的吗?”他手指着将至的那最底一层漆红木楼,紧绞在一起的舌齿似乎只能发出切切的咬音,“是烛九阴,是前一首歌里所颂十方世界的创主,是建立了山海荒三系二十经的始神,是这山海界已逝的公正天道,是曾经守护了我原身百万载的故人。他原本并不是现在这幅模样的,可纵使是再温柔的人,若是经历了众叛亲离,也只会变成想用绝对的暴力,来归墟一切根源的空!”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似是询问玄门列,又像在质疑曾经的自己:“你明白这种感受吗?”
“还是放不下吗,空心竹?”腰别着无柄白纸扇的男人,站在灯火摇晃的石道上,他眼底忧伤完全融入不了他无情的话语,还有他身后那层广阔得如同一个红木世界的幻夜底楼,“你原本只是一个心如空竹的男人啊,什么时候居然也变成如此多情善感了。”
如此风雅的男人,才配得上身后那层漆红木搭建而成的幻夜。
“晓月啊,你现在依旧还挂着阁主的名头吗?”僵硬地笑了笑,隐缨不自然地放下怀里的双枪,握住了对面男子伸来的那只手。
霎时,宛若镜破水月,一层层隐在空间里的透明涟漪,以隐缨与晓月相握的双手为扩散点,向外舒展开圈圈圆圆的弧形。
“多年未归,三十一夜的结界还是如此强大。”隐缨收回了手,拽着只会惊奇地咿咿呀呀的玄门列的领子,将她生生拖进了三十一夜的世界之中。
“若是连隐缨双枪都挡不住,还怎么挡住创世烛九阴?要我说这强度还是差了点,只能挡住你这一个隐缨,若是找个力量与你相若的家伙帮忙,就变得跟纸糊似的。”咕咚咕咚的饮酒声,自如云伊人间中传来,其源头正是一位枕卧美人膝、身拥天下美艳的潇洒青年。
“你这收后宫的毛病,还是没有变啊,活妹。”这一次,隐缨总算的发自内心的笑了。
一双狭长的眸子张开,饱和的黑眸如最深的夜,却在灯火下映出绝不动摇的烈光。这是个纵使深沉胭脂地狱之底,也不会被销魂酥骨的男人。无它,只因这个男人见识过,那足以空化一切的极黑极玄。
诸山经系主·活儿该!
“但是,三十一夜的结界必须里应外合才能打开。”身为诸海经系主的晓月阁主抹去额头的细汗,对他来说开启三十一夜的结界,是颇耗气力的事情。
“所以必须有一名系主级别的人坐镇此间,外面的人才能进的来,里面的人才能出的去。”挥挥手让所拥绝美退散,佩在美人脚踝处的环铃,随着这一片片如云缥缈的艳丽风景退去,而发出悠远声响,活儿该便自这琐碎却又不聒噪的铃声中起身,缓慢走到了与隐缨晓月两人并立的位置。
“如果没有系主级别的叛者,外面的人就算再蛮攻,也是进不来的。何况大荒经系主·山海一剑已逝,山海界内系主级别的人,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晓月的话语平平淡淡,不着一丝气力,就如浩瀚的北溟,虽潮汐起伏,但自天上俯观,却是一片沉静。
“可是我们三人,绝不会背叛自己,所以这结界倒也算是无懈可击。”摊摊手,露出满嘴的雪白牙齿,活儿该生着一层青茬的头皮,在橘红的灯火灰沉沉的,宛若山道上满布青苔的阶梯,有着方正与刚硬的古朴美。
这时候,躲在隐缨背后的玄门列,才探出头来,把自己的下巴搭在师父的肩上,悄悄打量着这个颇有意思的山之系主。
那是一张没有鲜明特色的面孔,只是能让人模糊记得这张脸很是耐看,偶尔有狭长的眼廓与刚硬的唇线印入脑海不散,也无法拼出完整的五官。或许,正是因为长着这幅容易让人忘掉的容颜,所以他才能征服那么多绝美的丽人吧。
似是察觉到玄门列在观察自己,活儿该露出了不知该是形容粗犷,还该是形容洒脱的微笑,“小姑娘,你是在我吗?”
玄门列倏的一下缩回脑袋,还不忘记嫌弃地吐了吐舌头,急忙反驳道:“哪有啊,活儿妹~”
被不熟悉的人叫了绰号,活儿该倒也不恼,只是友善地笑了笑,伸手抓了抓满是青皮的光头,“远来是客,正好我刚刚温好了竹中酒,就进底楼尝一尝吧。”
“你倒是挺在意我的傻徒弟儿。”把手中双枪扔给身后的玄门列,隐缨舒展了舒展筋骨,一手搭在晓月肩上,一手搂着活儿该的脖子,三人成行的走进了高大的红木门框里面。
架在高空的红木相互衔接,看起来宛若赤色穹窿上遥不可及的熔岩龙骨,然而这却仅是三十一夜楼的底层。
十百千万的方棱八角灯挂在横梁下方,绕着螺旋编成的红绳徐缓转动,微弱却又足够的灯光从蒙纸与罩纱的隐纹间穿出,在楼内来回行走的诸多酒客的侧脸上,印下浅淡而斑驳的橘华。
隐缨放下勾搭在两位故友身上的手,从端身侍奉的少女面前,一掌一个,拿了两只形状酷似蜷缩幼鳄的青梨子,那苍碧粗糙的青梨硬皮与隐缨指根微生薄茧的手掌肌肤相衬,前者如原始部落的野人那般毛躁,后者如牢牢绷紧的鱼皮那般细嫩。
“茶鳄吗?我记得你原本不喜欢吃这种东西的。”眨了眨眼睛,比起面上总是罩着一层无欲无求平淡神情的晓月,活儿该虽有时腼腆,但一接上别人的话茬,总是会变得活泼起来。
“以前不喜欢而已,现在有需求了。”一手拿一个茶鳄,两只青梨子被隐缨抛起接落,好像只是用来作戏耍的玩物。
“茶鳄皮坚糙硬,内膜却可以滋和肌肤,外果肉碧绿生青,食之如茶雅涩回甘,内果肉黄中透白,吞之若鲜美奶酪,果核龙珠油亮发褐,最是调补身子。不知道隐缨你所需要的,是那一部分。”挑眼一瞥身侧的黑衣短褐,晓月说话的语气是一本正经,但早已憋气忍笑的活儿该,却是透露出这段话是对隐缨的戏弄。
“年纪大了,快算是老年人了。我每天晚上都燥热得睡不着觉,都算个顶着乌黑眼圈的糙汉子,不比以前风华绝代的时候了。哪里还顾得上滋养少年才该注重的肌肤?品茗食酪,闲下来的时候,自己也会动手做做,感觉颇具风雅,哪里还要靠个果子解味?只是早年在外征战,虽是侥幸保得曾经细皮嫩肉的身子毫发无损,却也比敌人的罡煞兵魂侵得脏腑不调,自然是要用龙珠理顺阴阳了。”
猛然抓住双手茶鳄,两根大拇指倾斜一压,微微冒尖的指甲盖锐利如刀,割开了略厚的青梨子果皮,隐缨抖腕几下,也不知道用什么手法搓去了糙厚的青皮,只是将两只倏然开裂的茶鳄果肉,一股脑儿往玄门列脸上杵,自己却单手把玩着两颗盈小果核,优哉游哉地背着另一只手踱步子。
“小姑娘,你师父年纪大了,脑子有点那个……不好使,做徒弟的先担待着点吧。”
“但不管怎么说,隐缨还是挺照顾你的,至少还把果肉给你吃了。嗯,仰头用脸顶好,别掉到地上浪费了,还有枪别乱丢,抱在怀里。”
活儿该与晓月,两者一前一后,试着说些话缓解尴尬,终是无能为力,只有跟随损友隐缨的背影,火速离去,只剩下被糊了满脸青黄白的玄门列仰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反应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