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页翻过,无数方正楷字入眼。
尖螺塔内堆籍屋,午昧肩靠檀木书架,低头品读手中道玄经典。
“这本《风诀·列》,就是当初獒簪花所施展的术吗?”
抬起右手拇指,放到唇边轻轻舔了舔,午昧又要再用这个方法,来粘起下一张书页。
“确实是它没错,只不过,不合你的心意?”琴弥以手掩嘴,压低声音问道。
堆籍屋内多有宗门子弟查阅典籍,所以凡是在此读书的呑拾弟子,说话时都会下意识地压低自己声音,以免打扰了同门对书中经义的参悟。
“和我想的不一样,整本书翻来覆去,也不过是一式而已。”
指肚按住书页边缘,一阵拨动快翻。接连过眼的楷字,在午昧脑海中演化出“风诀·列”这一式的起源终末。最终随着将书籍合上的双手,而尽归于无形之中。
“真是好大的口气啊。”琴弥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觉得午昧有些可爱,“你可知道,在仙侠界中,从世俗凡人之中脱颖而出的普通修道者,究其一生,也不可能完全掌握这本书的真髓。而这些普通修道者中万中无一的天授之才,也不会像你这样在翻书之间,就演化出这一式风诀的始终。”
午昧皱了眉,将合上的书籍塞进木架上的格子,“怪不得你们的界主如此不经打,原来仙侠界里的人,天资都这般差劲。在我们山海界里,所谓风诀、雷法等等,乃是深植于魂魄之中的本能,哪里还需要像你们这般费事修炼。”
此话一出,堆籍屋内,未陷入观想状态的呑拾弟子们,有大半人因此动了妄念,却又碍于清规戒律的限制,而不能有所言有所行,以此助长自己的心魔。
“你啊,真是会惹麻烦。”琴弥有些头痛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时间哭笑不得,“就不能给我们点面子吗?”
午昧低着头不说话,手指依次抚过木架上的书脊,别在腰间的念裁剑,鞘尾剑镖着地,随着她上半身的转动,摩擦着地步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只是不会说谎话而已。”有些呆愣地晃了下头,午昧抽出几本赤皮的线装书,上面写着《火诀·雉炎》、《火诀·翟服》等书名,似乎是烛九阴曾使用过的术式。
“怎么,你又对火诀有兴趣了?”琴弥思索了一会儿,“但你不是已经有风诀、雷法了,难道那两样还不够你用的?”
“我的敌手曾经用过这几式,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午昧抱着怀里一色的赤皮书,将它们一股脑地堆在长木桌上,风诀雷法乃是她先天就有的本命神通,至于火诀、水诀等其他术式,她暂时还不会用。
一屁股坐在靠背极度贴合人类背腰曲线的木椅上,午昧把脖子靠在椅背上方边沿处,半躺着翻看手里的《火诀·翟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琴弥说道。
“其实你们仙侠界和我们山海界有很多不同。”
听到这句话,琴弥顿时有了兴趣,她轻轻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午昧左手边,小声问道。
“有何不同?”
翻过一页枯黄纸张,书中的楷字宛若活了一般,接连跃于午昧眼中,在她心里演化成烛九阴挥袖披炎的那一式绝艳术法。
“诸诀万法,于我们山海界来说,更像是一种本能,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学习就能使用的天赋神通。可是它们对你们仙侠界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天地至道,纵使穷尽半生心血,所能习得的也不过是一招半式的皮毛,根本无法触及诀与法的根源,所以你们不得不用文字来记录、推算所施术法的一切。”
抬起眼望向塔,只要得到诀与法所创造出来的结果就好,可是对于你们来讲,或许研究诀与法的整个过程,才是更重要的东西。我们只要掌握诀法,拥有其所带来的力量就好,可你们不仅要习得诀法,还要将它们研究透彻。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
右手支着腮,琴弥看着午昧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山海诀法,是天授之才,只需得其利,不需究其源,此为道,此为玄;仙侠诀法,是凡人之能,必须得其理,方能御其力,此为术,此为学。两界诀法本无不同,所有差别只在御力之人,一者天授,一者后习,如此便已是云泥之别。”
“其实我们的区别,只是追求的东西不同罢了。”
午昧收回视线,继续翻看自己手中的典籍,手指在纸面上轻轻滑过。
“那午昧你要想的东西是什么,又是什么让你离开了山海界?”
琴弥从木桌随手拿过一本书,这并非是午昧之前抱过来的那堆赤皮线装书,而是一本深蓝封皮的《水诀·涤华》。
你最终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东西,又是什么原因让你现在颠沛流离?
午昧明面上是看着手里的书,但她已经又太久没有翻动眼前的那一张书页。
许久,好久,太久,午昧才想明白,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和自己离开山海界的原因,其实是正反的两个面。
“因为我不想做被别人挂在指上进行操控的提线木偶,所以我要获得挣脱一切的绝对力量。”
回忆起往昔种种,在持枪护卫的举动之下,隐缨所暗藏的奇诡心思,在烛九阴举手便可灭杀自己的局势之下,被迫陷入的那一场戏弄之战。
午昧突然想明白了,隐缨想要自己成为山海界大荒经系主的举动,看似是给予自己强大的力量,但在交付力量的同时,自己也会被相应责任所束缚。
至于烛九阴为何在占尽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还放自己一条生路,那并非是因为他顾及隐缨对自己的保护。而是因为未来的他,需要一个相对危险、却又不会绝对致命的敌人,来消耗以后枯燥无聊的漫长岁月。
所以自己所得到的恩赐,说到底也不过是他人在获得了足够的利益之后,无意中给出的一点施舍而已。
“看来,我们是一样的啊。”琴弥看着午昧骤然愤怒起来的侧脸,她轻轻叹息着,用自己的手去安抚少女脸上,因愤怒而颤抖起来的肌肤,“那你以后想要怎么做呢?”
该怎么做,才能跳出曾经的樊笼?
午昧轻咬着唇,一点绛色被排玉碎齿衬得醒目,她略有握拢趋势的手,险些撕碎了掌心所捧的线装书。
“每一界的修炼方式,和力量体系都是不一样的吧。”
午昧突然想到了烛九阴曾经说的那些话。
我是不敢出全力的,更不会对姑娘不利,只是想提前熟悉一下自己未来的对手,因为姑娘这种暂时杀不得的人,是注定能在日后直面我的存在啊。
提前熟悉自己未来的对手吗?
为了避免在以后的战斗陷入困境,所以提前解除对手的作战方式。
看来,自己出手的习惯,怕是已经被烛九阴洞彻了。
“完全不同。”琴弥不知道午昧为何突然问起修炼方式的不同,但她仅是想了一瞬便已通透,“你是要融会十方世界的修炼方式,将所有可御用的力量尽赋于一身?”
“将十方之技、诸界之术贯通了的那种武者,当的上是纵横无敌的存在了吧。”午昧放下赤皮线装书,双手交叉,撑着微尖的下巴,“我不会再做以前的那个自己,出手的习惯也好,曾经的信念也罢,我会用抛弃、改变等等方式,把自己塑造出另一个‘我’。”
琴弥看着身上不由自主地散发出锋利之意的少女,轻轻揉了揉少女的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
“师姐可知,宗门里疑有放下城的奸细?”
琴弥蓦然抬头,入眼的是一片如水滑动的紫白道袍,再往上看,是张眼廓黑圈迫重的脸。
复姓闻人,其名挣,曾向籽叶请教过三个月的画符之法,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故籽叶门下弟子,皆视他为同脉之人。
见琴弥注意到了自己,闻人挣收回了自己投在午昧身上的眼神,接着上一句说道。
“据说门内不少长老都怀疑,籽叶师父的死,与宗门内的放下城奸细有关。”
吐声一笑,琴弥似是被闻人挣的话给逗到了,她抽回自己放在午昧身上的手,正了正面上神色,以一副严肃语气说道。
“师尊的仙逝,宗门长老已经判定,是小师弟所为。现场所遗留的半截染血残剑,与师尊故去之前写下的血字,便是最好的证据。”
闻人挣却宛若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道:“杀害籽叶师父的真凶,必然不是小师弟。纵然是小师弟动的手,那也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做。”
“哦?”琴弥有些不甚在意地一挑眉,“师弟的意思是,还有幕后黑手?”
闻人挣先是一愣,随即肯定的点了下头,脸上露出了想法被人认同的喜色。
“那你看我像不像那个幕后黑手。”
琴弥手掌轻抚自己腕部,随口说的一句话,却如冷水般浇得闻人挣身心发凉。
“师姐莫要拿这件事开玩笑。”闻人挣想要苦笑,却发现自己的脸僵硬得无法做出表情,“我知道师姐曾与籽叶师父闹了点小矛盾,但以师姐的为人,是绝不可能去做弑师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的。”
“不谈这个了。”琴弥往闻人挣脸上一瞥,“师弟眼廓乌沉,应是昨晚休息的不好吧,不知是动了什么妄念?”
“我能有什么妄念?师姐莫要开玩笑,我只是为了修炼‘食晨凌’,而起得有些早了而已。”
初时闻人挣惶恐地退了半步,但很快又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琴弥视若无睹,只是缓慢翻开自己面前的《水诀·涤华》,缓缓开口。
“此为行劫,乃是师弟你痴于力道,心生弱懦自卑之意,强行加快修炼进度所至,须知修道一事,需顺其自然、量力而为,师弟对自己现有修为有所不满,已然是中了贪毒了,此为修道之妄,需淡然以对。”
闻人挣一拍脑袋,演技浮夸,扭曲五官,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原来如此,多谢师姐点醒,怪不得我这几天修行事倍功半,居然是这个缘故。”
琴弥点点头,闻人挣所表现出来的不自然,她并不想撞破。
毕竟,宗门之中能有如此深沉心思的人,恐怕不过一手之数。
——若想令自己摆脱怀疑,就必须让自己先被别人怀疑。
一个不会被怀疑的人,往往才是最值得怀疑,也最可疑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