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嫂找到张军,知道田光所在公检法早被砸烂(47),已住牛棚很久,去亦无望。
张军见姚嫂如此忠心,夫妇两十分感动,告诉了她个天大秘密,肖冰被他们安排在小山镇一可靠农家,要她迅回去,偷偷把两个孩子带来,索性住到一块,也好母子团聚,然后,设法找个理由,让李承斌或乐益看眼多年未见的孩子。
姚嫂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当自己在做梦。对肖冰,她十分熟悉,当年引泉修渠建电站,已是众口皆碑,她只是无缘相识,自张军把她荐到李承斌家,文化大革命前,曾偷闲几次来家小坐,不单人长得俊,心眼儿又好,为人谦和,人家那么大个官,姐长姐短不离口,从没把她当下人,每次都不空手,不是给买件衣,就是捎双鞋,眼不见就下了厨房,自听她失踪,不知掉过多少泪。每每想起,生死未卜,长夜难眠。不相信地:“张书记,你,不是在骗我?”
张军“嘘”了声,朝窗外看了眼:“千万留心,叶辉的鼻子比狗都灵,连孩子也不要挑明,你只管偷偷带来小山镇。”张军看了下表:“深秋天短,赶得紧,回来也到了天黑,我让芹芳在镇头等你。”
姚嫂这才信以为真:‘好人自有天佑。’她想着,与来时判若两人,脸上阴云一扫而光,双腿生风,急急向车站走去。
她兴冲冲赶到汇江时,人去房空,两个孩子无影无踪,不知去向,满院碎石头,烂砖块,门窗都被砸碎,左喊右找不见人,想,一定是王闯这只大灰狼把孩子弄走了。‘好你个王剥皮,老娘这把骨头不要了,与你没完!’怒冲冲就去医学院找王闯论理。
院里的人,尤其家属,见王闯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气不打一处来:“这算啥世道,手段也够歹毒,连孩子都不放过。”
“孩子又不是大姑娘,王司令官越大,心越黑。”
“难道十几岁个毛孩子也成了资产阶级权威?”
“不交出孩子,说个青红皂白,别想离开半步。”
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咒声四起。
王闯矢口否认:“我,我真不清楚,你、你们别起哄……”
王闯活未完,姚嫂见他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气得一跳多高:“你这千夫指,万人唾的东西,前几天让你外甥把两个孩子打得躺在地上不会动,要不是卖菜的解救,连小命都没了,你为坑害孩子,出了那么张揩**纸赶我,我有家,会走,回了趟家,就给砸了个稀巴烂,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就是驴肝肺,也不该下此毁祖灭宗,断子绝孙毒手,真不知道你娘是和狼睡觉,还是与蛇搂抱,生下你这歹毒的东西。”
有几个曾打门口经过,亲眼目睹,不平地:“把家砸得比当年匪军扫荡还惨,王主任,你已成了‘革命领导干部’,连小孩的反都要造,只怕手痒了,老祖宗也不放过。”
“光天化日,居然绑架小孩,是哪家王法?报军管会,让王闯把事摆平,不说个子丑寅卯,组织人游行抗议。”
一呼百应,众人气不过,就去召集人。
王闯如斗败的鸡,穷于应付。
姚嫂一想到两个可怜巴巴孩子,命都破上了:“我警告你王剥皮,不立即交出孩子,不只军管会,还要组织小山镇社员找赖蛤蟆青蛙,刁啥粪的评理……”
姚嫂说到这里,打李煌、白亮的小斜眼满脸傲气走来,狗仗人势,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姚嫂指着喊:“都看,这是这小斜眼杂种,行凶霸道,抢了孩子的钱,还把人打个半死……”
这小斜眼自懂事起,王闯已称雄汇江,有其舅撑腰,虽小小年纪,放荡不羁,整日游手好闲,纠集了几个小混混,征逐犬马,过着优游冶荡日子,一些人清楚,闻到臭味,必有粪坑,瘟神般躲着,怕惹了他遭王闯报复。见有他舅在场,任意妄为成习,目空一切,从没把谁放在眼里:“咋着,昨夜还把他们砸跑了呢,两个狗崽子,有啥大惊小怪的?”
众人一听,齐责骂着,要他交人。
王闯一听,知道又是他外甥惹的祸,忙软下来:“众位,众位,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不要上纲上线,大伙帮着找找……”
姚嫂与众人气不过,不屈不挠,让王闯与他外甥交人,王闯一时象丧家犬,说话没人听,走又脱不了身,被愤怒群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似困笼之兽。
原来,姚嫂走后,小斜眼带着几个小混混,又来寻衅滋事,李煌、白亮死死上住门不开,小斜眼一伙进不去,一边不干不净满嘴脏话叫骂,一劲儿朝院内扔碎石、砖块,吓得两个孩子躲在个角角里不敢露头,直到小斜眼一伙扔累了,哼着淫词烂调,扬长而去。听听没了动静,才试试探探错开门缝朝街上扫了眼,见已走了,才魂不守舍回到屋里。
白亮比李煌小一岁,胆颤心惊地:“哥,一听喊狗崽子就憋气,我、我想去找爸妈。”
李煌岂有不想之理?社会的不公,使他过早成熟。打记事起,从没享受到父慈母爱天伦之乐和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童年。以前,还能与哥哥相依为命,尽管哥哥也保护不了他。但有哥哥在身边,总觉是个靠山,被人打了,哥哥替他擦伤,受人欺辱了,瞧着哥哥满眼含泪,却仍逗着让他开心。如今,哥哥和白云姐姐离他而去,远走天涯,就象两只受惊小鹿,过早地承受着与他们年龄极不相称重负,终日提心吊胆,吓得连屋门都不敢迈出一步。听到有人骂狗崽子,黑五类,开始还不懂这话含义,后来朦胧理解,心比刀剜火烤还难受。虽有伯母护着,偶见别家孩子在大人呵护下上公园,逛大街,撒娇撒痴样子,羡慕得只想大哭。他们没有自己童年,刚懂人事,就与大人分离,睡觉都在凌辱与谩骂噩梦中。白亮一提,岂有不想之理?便动了心,姚伯母没回来,说不定小斜眼一伙再打上门。不想,也不敢在这小屋久停,于是说:“亮亮,听说就在彰州,咱们去。”
白亮天真地笑了,怕是长这么大,头一次脸上绽出笑容:“煌煌哥,你知道路?”
“知道方向,离太行山不远,望着走错不了,先逃出去再说。”
“好,咱一直望着山走,总会找见。”
两个孩子一分钟也不敢停留,惊恐地看了下街上没人,匆匆出门。
出城后,又喜忧掺半。几年了,父母音容,在他们脑海中已成模糊回忆。还是早年姚伯母听说揪斗车过来,拉着他两和哥哥姐姐站在道旁,依偎在伯母身旁,朝车上看见过一次,那是怎样惨状啊?屈辱的、无以名状的悲愤,永远烙在幼小心灵里,抹不掉,挥不去。父母亲站在卡车上,胸挂打了红x大牌子,头被两个凶神般大汉揪着,鼻青脸肿在狂喊乱叫拳打脚踢中从眼前闪过,哥哥和白云姐姐哭着跑回家去,他两还处于混沌状态,齐往姚伯母身边挤,已忘了是咋走回这个“家”的。
回到家里,几个孩子围着姚伯母哭成泪人儿。
从此,不管外面喊破天,吵翻地,炮轰枪鸣,姚伯母再不让他们走出屋门半步……
这就是留在幼小心灵深处父母影子――这屈辱的、非人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