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益州,雨声大作,惊醒梦中人;轻捻灯芯,点绒生火,唤起相思念。
何柳茹身披薄纱,倚靠床架,转头看那熟睡中的男人,不由得嘴角上扬,浮出怜意。尔后回盼灯火,对镜自望,不禁轻叹,一转二十五年,鬓角青丝难承岁月侵扰,当年的何家小姐如今已是颜家夫人并执掌家事。韶华虽去,但一想到出嫁时候的光景,何小姐脸上还是溢出一片微红,那时的声势浩荡,那时的前路难行,此时依旧历历在目。
二十五年前,八月初七,明月当空,长安一隅,何家宅邸,张灯结彩,门里门外,仆人丫鬟,进进出出,忙不更迭,这番忙作只为一件事——婚事。出嫁的人正是大司徒何坤势的女儿——何柳茹,而迎娶的人则是在江湖中颇有威名的轻尘山庄庄主颜绩昭,这一朝一野的联姻是史无前例的结合,民间的风言风语早已传入何坤势的耳中,诸如“为自己寻后路”或是“有私心”之类,这些话语何坤势毫不在意,他有自己的如意算盘,更何况这新婚二人本就是青梅有意,竹马有情。
还在少不更事的时候,每年入暑何坤势都会带着女儿入蜀,去轻尘山庄寻老友颜天通消夏。从长安城到益州,一路颠簸,走走停停,何柳茹丝毫不觉疲倦,内心兴奋难抑,只为尽快见到自己的朋友。彼时何柳茹和颜绩昭一见倾心,少年和少女的就像旧书中写的那样——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已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在各自父母面前二人循规蹈矩,背地里却许下厮守诺言,看似如同玩笑,却定下了后生几十年的运程,纯粹的感情在二人眉目间迸发。
这一段感情持续了有好几年,直至颜天通暴毙而去,撒手人寰,二十上下的颜绩昭被家族推举为新庄主,其叔父“颜老祖”颜天博予以帮助处理庄内事务。颜天通的去世是山庄的一个谜,庄内人对此事都是三缄其口,避免谈及此事,稍有知晓一定内幕的,都被颜家的“三凶”施以刑罚。父亲的去世对颜绩昭影响很大,原本该在壮年承袭家长之位的,却在这般年纪就提前临位,何况还受诸多限制。内有叔父颜天博掣肘,外有“兴”字辈的三家制约,行事难以自由,事事都要被族内长辈牵制。
照此行事了有五年左右,一日,颜天博为颜绩昭提出娶妻一事,颜绩昭本就被庄内事务缠身,无处抽身,况且至今未从父亲暴毙一事缓过神来,不由呛声自己的叔父:“叔父还是回‘听安堂’听天下安生吧,年轻人的事情还是不要急于插手了,避免天下笑话我轻尘没有一个主事人!”颜天博听罢倒也不生气,反而招呼自己的侄儿落座,一脸和善地说:“同你联姻的是掌相印的何司徒之女何柳茹,我是看你如今年纪已成,再不成婚生子,先不说江湖言语,倘你后继无人,外三家可不是吃素的。”一听到何柳茹的名字,颜绩昭便忘却身边叔父的存在,一转眼回到了少年时光,二人惺惺相惜,暗生情愫,青梅竹马,好不快哉,口中碎念对方名字:“茹儿,茹儿,呵,兜兜转转想不到还是承了那时诺言。”颜天博看及此景,哑然失笑,拍了拍侄儿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正要出厅门,颜绩昭叫住了他:“叔父慢走,此事,还劳烦叔父再帮我定夺定夺。”颜天博留下一声:“了然。”,径直而去。
随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起来,颜天博带着一干人马和聘礼去大司徒家提亲,商议婚礼事宜,本着二人是青梅竹马,这一婚事很快也就有了结果,即八月初五从长安城出发,八月十五成好事。颜天博作为婚使与何家人马随行回蜀,一路卫队护送,尽走官道,颜绩昭在葭萌迎亲,共回山庄。一切商议妥当,颜天博即遣信使回报,让山庄先做好装备,他先在长安逗留时日,与何司徒商议其它事务。
眼见时日越来越近,何柳茹从一开始得知亲事的激动,到现在变得焦躁起来,一方面担心自己入蜀离了父母,父母不舍;另一方面又担心江湖规矩不同官家礼仪,嫁入颜家诸多不适。种种烦恼加身,让她无所适从,一时不知如何排解,便去找自己母亲“发泄”。母亲听到自己的女儿的焦虑掩面失笑,边笑边开解她:“你说你入蜀离了我们,我和你爹爹不舍,那是自然,天下父母无不为子女思量,但你终究要为人妻,为人母,也会经历这样的事情。你从何家嫁入轻尘山庄,虽颜绩昭母亲早逝,父亲也跟着去了,但你和他自幼相识,两小无猜,这份情分还是有的,况且我听闻他本不愿娶妻,听说是你,心有所属,自然为情所动,他定能代我和你爹爹好好照顾你的。”何柳茹脸上泛起羞色,有些不太好意思,不住嗔怪母亲:“娘亲说到哪里去了,我又何德何能……”“你呀,自小就跟个男孩子一样,怎么到头来还发这等痴怨?那江湖之中自有江湖的规矩,那外事规矩你不守也罢,成了别人的夫人,难道还怕无话可说,无权可行吗?我看你就是犯了痴念。”这一席话说得何柳茹更难自已,心脏跳动得母亲都能听到声了,母亲见此情景,也不取笑她了,将她揽入怀中,正色道:“此番出嫁是大事,你父亲仅有你一子女,又未曾纳妾,他能下此决定足可见他疼你十分。你从我腹中出生时,我就没有想法再去生养,你成了我做母亲的愿,我和你父亲也就将一切都托付到你的身上,定然要让你嫁如意郎君,一世风光。”静默中听得啜泣声音,怀中人感怀失声。
约有半炷香时间,何柳茹向母亲告了礼,朝自己闺房走去。途中路径书房,见父亲和颜家老祖还在商议事务,便偷偷从门缝中望去,瞥见桌上摆置着路线图,依稀看到有“雍州”“益州”“江南”几字,没有在意,退身离去。房中二人一直商议到第二天天明,若不是鸡鸣日出,二人还不知已过一夜,吃罢早饭,颜天博便出门去选出行的良马和雇佣好脚力的脚夫。
在得知何家要与江湖名门联姻时,何家的门槛都快被来人踩塌了,来的有官,有商,有名士,有望族,总之各色人等都有拜访,乞求能得到一丝好处,不过往来的人这么多,都比不上大司马甘奉的身份。甘奉手握天下军马,此番前来难解其中味,不过何司徒和颜老祖倒是面露喜色,难以言表。
出嫁一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待到八月初七夜,府中顿时沸腾起来,人来人往,车马喧嚣,长安城就此一处灯未灭,就此一处人未眠,也就此一处门未掩。何坤势和颜天博在调动车马随从,何柳茹在做红妆,母亲在一旁为她整理嫁妆,打理嫁衣。等着鸡叫三声,天下大白,何柳茹身着一袭玄色深衣,足踏赤色翘头履,长发盘于头,顺挽成高髻,插上步摇和珠钗,耳戴明珠,从闺房中走出,行至大门,与陪同出行的母亲相拥痛哭,以表不舍。随后,何柳茹向父亲行礼告别,谢过养育恩德,再与一众家丁丫鬟相别,转头步入早已备好的车轿之中。等到何柳茹进入车中后,何坤势吩咐脚夫们将嫁妆担上,卫队成列,准备护送入蜀。颜天博向何司徒夫妻二人行拱手礼,何司徒不忘叮嘱:“还请颜老祖不忘你我二人之约。”颜天博心照不宣地回应一句:“静候您的佳音。就此别过。”
一切妥当,颜天博对着行进的方向高呼:“起!”随嫁人员便朝着南下的路走去,嫁妆之多,沿着街巷,足足走了一炷香时间才看得城门。送到城门后,颜天博再与何司徒夫妻二人行礼告别,何柳茹也从车中探出身子,回望父母,就此作别,此时也不管是否合乎礼数了,何坤势也被女儿这一举动弄不免老泪涌出,二十五载岁月,如今就算是托付出去了。等到出嫁一行彻底离开视线后,何坤势对身边小厮耳语,随即携夫人回自家府邸去了。
出了长安城,便是寂寥官道,一路上见的都是行商和农夫,那些人见此出嫁情势,便猜想定是达官贵人之流,眼中虽有艳羡,但看得出来他们还是有些无奈的,如今天子昏庸,民不聊生,彼时你做皇帝,此时我来当皇帝,虽是一家人,但却被权臣掌握朝纲,随意更替,更甚的是后宫干政。颜天博毫不关心旁人眼色,打心眼里还瞧不上这些人,他只管同何柳茹说上一些闲话罢了。何柳茹坐在车中,只觉此次去路颠簸无常,比年少时难走得多,难过得多,对于颜天博的闲话,她没有仔细听进去,只是礼节性地应承,心中想的只有儿时的绩昭罢了。道路不太平坦,何柳茹的心也是起伏不已,心中既有对长安城的依恋,毕竟生活了二十五载;又有对情郎的窃喜,毕竟二人长时间没见面,不免有些不可抑制的激动。
十五日的路程,如今已走过十日,整个队伍就在官道上平静地行进着,这样的送亲队伍,护卫森严,哪怕山中的山贼也不敢强抢,更何况还有颜天博这个江湖中的活字招牌——谁也不想跟轻尘作对,谁也不想被颜老祖盯上。一行人在山中兜兜转转,总算转到了大剑山。何柳茹撩开车帘,向颜天博问路况:“叔父,我们如今走到哪儿了?”颜天博还是一脸和善,笑道:“大剑山,进了葭萌了。我在我们入蜀前已派人回去通报,出了这大剑山口,就能看到绩昭一行了。”何柳茹回道:“有劳叔父费心了。”
这十日,可把车中的新妇给颠簸坏了,世道越来越艰难,连官道都如此难行,更不必说那羊肠偏径。
整队人马都在山中绕行,长安城到益州的路程并不太远,不过自古蜀道难行,兜兜转转,耗时自然就多起来了。正当一行人略感疲惫的时候,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嘶鸣,众人疲劳顿消,知道是庄中人在那处安营扎寨。一行人疾步前行,连早已受不住嫁妆重量的脚夫也脚步轻快,都快超过新妇的车了。甫出山口,颜天博策马前去,对大帐喊道:“绩昭侄儿,我已引领何家小姐至此,出来接亲吧!”话音刚落,大帐中走出玄衣公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正是轻尘山庄庄主颜绩昭,颜绩昭走到颜天博马前,拱手行礼:“劳烦叔父费心,一路劳顿,回庄后定与您浮以大白。”颜天博将马引向一边,护卫见此都从中散开,让出一条方便同行的道路,颜绩昭向前走去,来到何柳茹车前,礼数悉以相待,对车中言语:“何小姐此番诸多不便,颜某甚是抱歉,回庄之路由我来引。”车中传来何柳茹的声音:“公子无需自责,你我已是旧识,有劳带路。”颜绩昭的小书童子寅随即牵马过来,颜家公子翻身而上,一声“驾”便将这队伍带着山庄方向前去。
自古出蜀不易,可一旦入了蜀,一切又与中原地区无异,道路通达,一马平川,一眼望去似能看到cd的城门。众人快马加鞭,只为在八月十五前回庄,避免错过良辰日,沿路官府都被告知不得拦行这队人马,哪怕夜半也将城门大开,为的是让他们顺利出城,毕竟何司徒是这些县吏得罪不起的。一路波澜不惊,很快就到了cd境内,一行人绕过城池顺势而上,在八月十三就到了山庄,只因一路无阻。
山庄大管事文检师已得探子密报,早早在门前守候,庄内小厮都被召集起来搬嫁妆的搬嫁妆,打扫马粪的打扫马粪,等杂事都安排妥帖,文检师朝着庄内呼号:“新人回,众人迎!”看起来不太大的前门天井瞬间被挤满,有服侍的丫鬟,有做饭的厨娘,还有勤务的妈子,都站在当中,为求一睹新妇容颜。女人们嘁嘁喳喳的没个完,颜绩昭不觉坏规矩,反倒舒展往日愁容,下马,转身走到新妇车前,再行礼节:“何小姐,此番已进我山庄门,还请挪步下车。”“劳烦公子。”何柳茹撩开车门帘,挪着玉步,就着车凳,一步、两步,轻盈地想是着着空气,虽然车行十几日,但何柳茹依旧如初出家门一样,妆容精细,钗戴生辉,华服夺目,虽见情郎,依旧要按礼数行事,屈身相拜,轻言两句:“还请公子带路。”
那些庄中女人,一个个都看得愣神,年轻的婢女倒还只觉嫁妆精美,那些有些年头的女人被何柳茹如今的样貌举止都给弄懵了,当初那个顽皮得跟男孩子一样的官府女子如今怎么出落得如此干净。颜绩昭知道这些女人的想法,自己初见也有些诧异,不过自小就有情约,倒也释然起来,命左右将车马挪出,命妈子清扫门前,天井一下就空了。颜天博见接下事务与他无关,便告了退:“绩昭侄儿,老夫先行告退,有要事可命子寅来我听安告知。”颜绩昭内心窃喜,但不便明示,回身恭送颜天博:“这段时间辛苦叔父了,后日正宴必亲自恭迎。”颜天博点了点头,朝门外走去,回他的听安堂去了。
颜绩昭看得叔父离开,便与何家小姐叙上旧情:“茹儿,我们多久没见了?叔父说要想你父亲下聘时,我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小时候那些约誓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还能实现,茹儿,我……”何柳茹一改之前的羞涩,似有嗔怪之意:“绩昭,你我都是辗转辛苦,有什么话隔日再说吧,我这十来日没有好好休息过,想必你也如此,还是让文叔带我去偏厢歇息一下吧。”颜绩昭脸上溢起红晕,翩翩公子却被新婚妻子弄得不知所措,只能将目光移向文检师,向他求助。文检师捋了捋胡子,一拍手,作下决定:“庄主,何小姐说得在理,你二人都疲惫数日,我看就依何小姐意思,先歇息一日吧。”何柳茹丝毫不给颜绩昭说话机会,向文检师行了个谢礼:“那就有劳文叔带路了。”说罢便与文检师往偏厢方向去了,颜绩昭被干晾一旁,子寅在一边干笑,颜绩昭瞪了他一眼:“回去!”
接着的日子里,婚事顺理成章地举行,世俗繁礼都没有用上,江湖上的杂门小派都来恭贺,朝中大员也有派使节来行贺礼。二人的宴席连办了三日,等到客人都打发走之后,何小姐也就成了庄主夫人,变成了颜何氏。
夜更沉,雨声歇,何柳茹被丈夫鼾声拉回现实,转眼二十五年,翩翩公子已成便便老汉,丽质小姐更成黄脸妇人,吹熄灯火,卧榻歇息,便等明日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