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天博自从其兄毙亡后就很少到山庄去了,除了帮助侄儿颜绩昭娶亲一事去过一次,就再也没见过他出现在山庄人面前。如今颜天博已年逾古稀,虽未直接插手山庄事务,但每日江湖中亦或是朝廷内的大事小情他都能悉数掌握,这一切都来自于他亲自培植的密线——当初颜天通交与他的“三凶”,即破军星、贪狼星、七杀星三位掌管刑罚的长老。三位长老惟颜天博的命令遵从,没日没夜地派出探子去打探天下事务,然而最重要的还是与朝中大员——大司徒何坤势进行密信往来。颜绩昭只知自己的老叔父在忙于与朝廷联络关系,但具体是何种事务无法得知,鉴于此,他也懒得过问,年轻时候的威名早已不在,如今倒是每天闲云野鹤,好不逍遥。
颜天博见侄如此,也就更无所顾忌了,还时常离开山庄去长安城与何坤势私会,都城的百姓只道是颜老祖又来拜会老友,并不知二人所谋何事。每次去长安城,颜天博时日停留都不多,三五日便会往回赶——不可一世的颜老祖很不喜欢别人没有他的命令就进他的听安堂,不过听安虽有严密守卫,但仍然架不住有心人。
这一日,颜天博从长安城回来,进入大门,看得听安堂正厅厅门大开,暗道不好,赶忙冲进厅中,见一人背影,便将手呈爪状,意欲灭口,只听那人影喊了一声:“叔父,侄儿无礼,打扰了。”颜天博赶紧收势,那张阴鸷的脸上又露出往日的和蔼,顺便拱了拱手,道:“我还以为是外家毛贼,来我这听安堂搜找宝贝呢,庄主,得罪了。我手下那群无能之辈,在我进堂内时,也不知通报与我,实在该死。”颜绩昭知道颜天博在说些门面话,赶紧将其打住:“诶,叔父,是我让他们不要通报的,我算日子知道你今日会友归来,闲着没事,来找你解惑排忧的。再者,私下里叔父还是叫我名字吧,庄主这二字,我听得生分。”颜天博听于此便行了一礼,接着请颜绩昭去偏厅小叙。
叔侄二人聊的不过是些家常和山庄常事,至于江湖中亦或是朝堂上的杂事则是心照不宣地只字不提,约莫聊了有半个时辰,颜绩昭便准备腆着肚腩离开偏厅,临走前给自己叔父丢下一句没头脑的话:“叔父,凡事天地自知,切莫逾越过界。”颜天博听罢不过付之一笑,便道:“了然,了然。”送走颜绩昭后,颜天博的笑脸马上阴沉下来,招来隐在幕后的“三凶”:“今日把颜绩昭放进我堂的人悉数找出来,不必通报与我,杀!哼,差点坏我大事。”三人领命而去。
尔后,颜天博来到正厅后的一间小室,小室隐藏地很机巧,若不细看是找不到机关门栓的。小室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块灵牌,牌上写着:先兄颜氏讳天通之位。颜天博进得房中后,猛地跪下,朝着颜天通灵位磕下响头,一连磕了三个,抬头时候,额上已见红印。稍缓精神,颜天博站立起来,对着那灵牌自言自语:
“大哥,愚弟大事即成,九泉之下,还望大哥莫要怪罪前事,你知……”
倏忽,门外传来“三凶”通报:“老祖,堂中败叶已扫净,另外……”
“另外什么?”
“属下得知,庄主召高安回庄,尔后便与高安在后院论事,不知所谋何事,高安此人,杀否?”
“高安?留着他吧,我不知道我那个侄儿在打什么主意,你们从高安切入,能办到?”
“领命!”
待三人离去,颜天博也顺势从小室出来,锁上房门,一改阴沉脸色,朝着堂中正厅走去,吩咐下人备好纸笔,磨好水墨,放好砚台。下人们准备妥当后,颜天博当即手书几字:东升日出,欲揽天明,需避其锋芒。写完后便将信纸折叠塞入自己的袖中,转身离开正厅。出将厅堂,颜天博顺手将纸张递给门外负责堂中安稳的守卫,守卫得此密信便马上离开所处位置,到后院继续进行交接。颜天博有自己独一套的与朝廷传递密信的方法,他的每一步动作都会避开山庄眼线——就算避不开的,哪怕山庄拦截到他的探子,也绝搜不出任何东西。听安堂内的探子、守卫、信使都是颜天博亲自培植的死士,就算被颜天博下令铲除,亦是甘心赴死,所以听安堂远比江湖传闻中那般更安全。
等到送信人出听安后,颜天博便回到厅中休憩。
颜天博从十多岁开始就帮助已故的老庄主主持事务,他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且为人谦和,故年纪轻轻便游历江湖各门派,不论门派大小礼数皆尽,所以如今江湖中人称其为“颜老祖”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则是因颜天博已经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六十多年,他在江湖中的声望一直居高不下,更何况在颜天通暴毙,山庄无主之时,自己主动扛起大旗,辅佐侄儿颜绩昭掌事,并积极联合朝廷,使得轻尘山庄在五年时间,一跃为江湖大派;二则是因为他手握轻尘山庄大权。
轻尘山庄从表面上看庄主是颜绩昭,可他是个忠直之人,见不得争权夺利,所以在迎娶何柳茹后,便将庄内与其它门派的繁杂事务交接交与老管家文检师,庄内杂务则交与子寅,自己已是天命之年,且膝下无子,平日里就带着何柳茹游山历水,但颜绩昭也是做足了表面功夫,私底下依然在留心自己的叔父。颜绩昭在初掌门派时,内有颜天博,外有“兴”字辈三家,如今外戚三家均已被其掌门权势压制住,唯独对自己的叔父毫无办法,所以才会对颜天博说些警戒之话,并召回高安着手调查,一来是查颜天博垂暮之年还在折腾什么,二来则是要弄清父死之谜,颜绩昭一直在猜疑是叔父所为,但一直没有线索,当初对此知晓部分的人都被“三凶”给处理掉了,听安堂内真是难安。
颜天博休憩一会儿后,猛然惊醒,急唤左右,呼人备马,入锦官城,至外三家。等到颜天博快进城时,天已昏黑,他此次进城并未带任何多余人马,只有一个随性侍从,连山庄都没惊动。进城后,颜天博下马步行,约有半柱香时候,走到城南,一旁是一所大宅,宅门匾额上写的是“颜府”,这两个字还是颜天博自己写的。
颜天博登上门外台阶,守门的人因天晚,不大能认出颜天博的样子,拔剑拦住:“来者为何事?”颜天博听后并未表明身份,回道:“谋事。”“无拜帖恕难开门。”“那我这张老脸能不能算作拜帖?”颜天博从暗处露出脸来,守卫看到这张谦和的老脸吓得跪地不起,口中急念饶恕:“属下眼拙,不知是老祖前来,还望恕罪。”“罢了罢了,错不在你,天地昏暗,你去通传——算了,开门,我去找他三人。”守卫知道颜老祖在此时来拜访三家绝不是谋什么小事的,推门的手颤颤巍巍的,实在是吓怕了,颜天博进门经过他身边是,很是平淡地说了句:“我轻尘可不容如此胆小之人,绝无下次!”并告知侍从在原地守候,开门守卫则呆在原地,等到看不到颜天博影子了,才将门合上,身上的内衬已被汗液湿透,所谓不怒自威,说的就是颜天博这样的人吧。
颜天博一进宅院,就在中庭咳嗽几声,顿时,本无亮色的三院着急掌灯,开门声不绝,不乏有女人的嗔怪声,男人的责骂声,说的无外乎是“不得不去”“不敢抗拒”等话。颜天博远远听得,突然享受起来,几十年的运营,风头居然盖过庄主,还盖过这些外戚遗老。没一会儿,中庭便聚集起三院所有人,站前面的自然是“兴”字辈三家遗老,分别是颜兴文,颜兴武和颜兴家,后面跟从的便是各自家眷和下人。颜天博目及于此,说了声:“其余人都回去歇息吧,我与三老有要事相商,打扰各位清修了。”所有人都一改起初不悦态度,恭敬地说道:“不敢让老祖费心。”语毕便都离开中庭,回房歇息,只留下三老还在那候着。三老感到拘谨,有些不知所措,三人向颜天博行礼:“不知老祖夜晚来此,是为何事?庄内可有变故?”颜天博也不跟他们转弯抹角,直接说出来由:“此番前来,为谋山庄前路之事。”“何为前路?可有办法?”“还请三老带个地方,容我细细说来。”
三老将颜天博带至宅院会客厅堂,掌灯,奉茶,并请座上宾,四人坐定,颜兴文代表另外二人先向颜天博发问:“不知老祖适才所说谋事,是为何事?”颜天博并不急于说出,而是说起如今天下形势:
“三老久居祖居宅邸,可能对江湖中的事情已经有些摸不透了,说事前先说说这天下大势吧。当今天子祁敖荒淫无道,终日沉溺酒色,其母甘太后甘元政与之兄弟大司马甘奉把持内政及兵马,更有甘氏‘五难’为地方大员。甘氏一族在朝中横行,朝中竟无一人敢上谏弹劾,大司徒何坤势意欲投靠甘氏以谋换君一事……”
“啊?”三老惊呼,“换君?这可是灭族之事啊,,老祖,老祖怎可私下应了?”
“我还没应呢,只是我与何司徒素来交好,已是多年老友,此事他告知与我,我初也惊住,后问及原由,倒也明了个中情况。”
“还请老祖指教。”
“甘氏一族乱朝政已经路人皆知,街巷皆闻,但甘氏一族还算守得本分,虽把持朝政,却依然居于幕后,帝还是按祖制在轮替。可如今,天子是越来越不如历任先皇,甘太后意欲成大事,将本家悉数提拔,其中最迎合太后心意的甘尚则扶摇直上,封了侯,还封了侍中,何司徒知道此人为太后心头好,故投靠甘氏,共商换君一事。甘太后也想得到文官掌事支持,所以何家和甘家便成同行。如今何司徒想要拉我轻尘入其位,联雍州迦叶寺和江南莲堂共成大事,以便取得江湖支持,行事也方便,不至桎梏。”
三老听罢心中仍是疑虑不减,反倒更担忧起来,颜兴武藏不住话,索性说了出来:“老祖这样解释,我依然不太明白,他两家是朝中大家,我们这江湖门派为何要与他们牵扯关系,如若失败,满门清剿,如何立足,怕是被天下人耻笑,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一旁二人点头附和,随后便看向颜天博。
颜天博干笑几声,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继续说道:“三老有疑虑我颜天博知道,适才只顾将何司徒的话转与各位,现在,我就谈谈我的想法。三老以为如今地位是从何而来?皆为我打点朝中关系所得,当初如若继续蝇营狗苟,接一些镖局都能做的事情,如何名扬江湖?如何成今日局面?这都离不开朝廷支持,朝廷一跺脚,你我几人还能在此谈笑风生?何司徒将其女嫁与庄主,便是为此事打通道路。此事已经谋划了几十年,并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太后摄政外戚专权才发生的,何坤势手眼通天,甘氏不过是其成事之棋子,你我皆是棋子,只不过布局不同罢了,所以此大事,成,最好,不成,也要成!此事若成,我轻尘便不再只屈居江湖,而是要揽天下之责,辅朝廷,为官为爵,身后事一概不愁。不知三老可明白其中利害?”
颜家三老听罢有所动摇,但事发突然,一时难以回答,颜天博见三人面露难色,便道:“我想三老也明白其中关系,不会令我这老人失望吧?如若有意,还请三日后派人告知,届时还请三老能助老朽一臂之力,颜绩昭,我不指望!告辞”三老赶忙起身:“老祖,如今城门已闭,不如就在祖居歇息,虽不比听安堂安适,倒也能凑和休憩。”颜天博朝门外走去,头也未回,三老只听他说:“我这老脸就是走遍益州,出得长安,哪怕天塌了,也能来去自如。不送!”果然,颜天博出城并未受阻,守城人开城门开得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他。
夜深,颜天博与其侍从策马归家,回到听安堂后,颜天博算是安定下来,刚一坐下,信使便回,呈上何坤势手书,上面寥寥几字:“来往皆焚,兵马已动,尔主不透,速斩羽翼。”颜天博看后将信函投到烛中烧毁,一夜无眠。
三日后,祖居来信:“但请老祖吩咐!”颜天博知自己的事已成一半,只等那雍州和江南客人来到。天几日未明,浑浑噩噩,不知明日何种景象,不是晴,便是雨,就怕雷电交加,收拾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