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风清,晚霞明。
面前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俨然是我上次见到润玉和陵光的地方。
“呕……”我扶住朱红色的圆柱,上来就忍不住吐了个七荤八素。
陵光分外好心地替我拍了拍后背,声线还是一如既往地甜美纯真:“天仙姐姐,你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不会这样的啊……”
我以前,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这样过……
我深深回忆了遍当时的情景,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那就是惨不忍睹。
记得当时……
陵光抓着我的手臂,脚一蹬,飞到了云层之中。
我看着他,深思一番,不住点头。
原来他是个世外高人啊......这种武功,合该是市集上人们口口相传的轻功是也。
刚开始还好,反倒感觉不赖,轻飘飘的,是真正如坠云端。可谁曾想,越到后面,我越是觉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尤其是看到叠叠云层下,一个个人们如小黑点般一点一点挪动,恍惚间产生一种不真实感,加重了我反胃的速度。
加之,陵光带着我在天上飞的时候,着实费了不少时间。走时,还是艳阳高照;到时,就已经是晚霞红透半边天。
我差不多将今日的所有餐食都吐得一干二净,这才舒爽许多。我有些脱力地站直身子,摆手道:“无事,就是刚刚我们怎么飞了那么长时间才到?”
陵光面上染上绯色,不自在地打哈哈:“啊......这个......那是因为我不太熟悉这里的地形......”他深知自己理亏,屁颠屁颠地扶着我坐到凉亭内的软垫上,又乖觉地给我倒了杯茶水,奉在我面前,殷勤至极,“对了,天仙姐姐,你不觉得奇怪,我怎么会飞吗?”
我接过他手中的茶盏,道了声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这不是什么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轻功?”
刹那间,陵光的脸色甚是奇妙,各色颜色轮番登场,黑的、白的、紫的、粉的、红的,精彩异常。
终是,在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中结束:“天仙姐姐,说得甚是在理,甚是在理。”
夜幕降临,润玉和旭凤才姗姗来迟。
陵光一见到旭凤,眼神冒着金光,飞速地端出一盘又一盘酒摆在席间的地上,又应了我之前的要求,让上次送饭、御马的男子,端上了一盘清蒸鲈鱼,几样下酒小菜。
旭凤很是不待见地瞥了我一眼,复又转头看向陵光,声音中多夹杂些不耐:“锦......陵光,你怎得把她给请来了?”
陵光笑眯眯支住下巴,撇了撇嘴:“我不知凤凰你今日要来。天仙姐姐可是我递了几次帖子,要天仙姐姐来家中坐坐。我等了几天,也不见天仙姐姐传消息来,所以今日急了些,赶紧去找天仙姐姐。”
说来这事也是奇怪得很,好端端的帖子怎么会莫名不见?
旭凤挑眉,扫了眼润玉,眼中满是调笑之色:“是兄长你想请才是吧......”
润玉轻飘飘地给旭凤递了个眼神,旭凤立即笑了几声作为回应。
润玉低头看着杯中清澈见底的酒,捏住杯身:“不过是因为衾姒姑娘的琴放在润玉处。前些日子正好修毕完成,想着让陵光去请姑娘前来。”
一听这话,我激动地扒着桌沿,身子猛然向前倾:“你真的修好了?”
他望着我的模样,微微出神。
我自知自己有些激悦,稍许尴尬地将离席的身子端正了些,缓言慢语道:“你真的......做到了?”
他站起身,从旁边的桌案上拿起被湛蓝色的琴罩所包裹的筝,递到我面前:“还请姑娘检验。”
我犹豫再三,终是抽去琴罩。
一把完好无缺的古筝,在烛光的映射下泛出暗褐色的光华。
是我的那把琴!
失而复得的宝物,让我喜不自胜地站起身,紧紧抱着它原地转了几圈。随后才恍然,身旁还有他人,遂站定。
我勾住一根琴弦,听了下音色,音色清丽高昂,反而比之前娘亲留下的琴弦还要好上千百倍。对着烛光看去,那琴弦竟还泛着玲玲月色的光泽,晶莹剔透的,似还能看到其内丝絮状的物什。
润玉究竟是如何把那零星残破的琴给修好的,还换上了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名贵琴弦。
我看着面前对我含笑的润玉,突然顿悟,他做了这许多事请,却从不说自己为了修琴、寻弦有多苦,有多累。
他把自己所遇之艰难都藏在心底,只把最美好的一面露给所有人。
他说:不求回报。
如今听来,却是觉得那句满含苦涩。
再抬头看润玉时,我的心境与之前大不相同。心酸、疼惜、怜爱百般酸涩纷纷涌上心头,扰乱了心绪,波动了心弦。
我喜欢与他相处,喜欢与他共度那漫长光阴,觉得他是再温和不过的人。他每一个动作,时刻能牵动着我;
现在,我明了。他是人,也需要他人疼、他人爱、他人护。
这样的润玉,怎能不让人沦陷其中?
从前,我是太子帝师,是元氏嫡女。无论是对是错,一概都有我自己承着。我有时总会梦到他们附着伪善的面具,在我耳畔边重复那些我必须担负的责任。
每一个难熬的夜晚,我祈求着神明,希望有一个人能在我的无助的时候,帮我一把,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颗异常珍惜的救命稻草一般。
那一刻,云雾渐散,心意明朗。
是了......
我心悦他,欢喜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护着自己。
他便是我那溺水之人,在漫漫长河中,想要等待的救命稻草。
可是他?他是不是也欢喜我?
我不敢确定,内心像是被猫的爪子挠过似的,忐忑不安。他待人接物,一向是如沐春风,无论是多么难缠的人。
我能保证,他的心似我的心一般?
我不敢确定,也不敢保证。
陵光左右打量着我们二人,好似察觉出不对,急忙张牙舞爪地挥舞着筷子:“好了好了!赶紧吃,赶紧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挥开自己阴郁的心情,悄悄摸了下肚子。
经过陵光的那么一闹腾,我把该吐得全部给吐光了,胃里早就空空如也。
我拿起筷子,想对着那几盘秀色可餐的菜肴下手,就被润玉给生生拦下。
他伸手抵住我的筷子:“衾姒姑娘,你刚吐完,肠胃多有不适,还是吃些清淡小食吧。”
他唤来男子把我桌前的吃食,推得远远的,换上一碗米粥放在我面前。我仔细端详润玉的神情,还是温润如玉,一举一动无不体贴入微。
我有时候总觉得离他很是遥远,有时候却又觉得很近。像是他的脸上时刻带着面具,遮住了真实的他。我看不明,也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我眼巴巴看着他们三人吃着鱼,浅酌小酒。
旭凤举起酒杯:“兄长,你我二人,许久都没像今天一样坐下来饮酒了。来!”
酒杯相碰,润玉低眸随他感叹了一句:“是啊,以前我们还能时常饮酒,如今各有事务在身,确实很少再有交杯换盏的机会了......”
两人多有感触,一旁的陵光倒是眼见酒壶里面没了酒,拍了拍身后道:“酒快见底了,我去给你们那就去。”
这架势,看来陵光是想让二人大醉一场不可。
他扑愣着两条腿,加快脚步奔向一处房间,很快便又从房间里端来满满几壶酒,放在润玉和旭凤面前,笑得很是狡诈:“来来来!最近无聊,就多酿了些!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他带头
拿起一壶酒,豪放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旭凤见他这般豪饮,立时眼中多出几分心疼:“少喝些,酒劲大。”
陵光毫不在意地又饮了几口:“没事,酒逢知己千杯少嘛!来来来,喝吧!喝吧!”
听后,旭凤皱眉,润玉仍然言笑晏晏。
接下来,三人形成陵光殷勤两边倒酒,润玉饮一杯,旭凤便饮一杯,再由陵光给他们填满酒的局面,周而复始地开始新一轮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三人喝得脸不红心不跳,半分都没显露出醉意。
我看着他们二人左一杯右一杯,叹一句:这酒量委实太好了些。要是我,怕是没有个三杯就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吧......
又约摸喝了五坛,润玉单手撑额,眼神迷离且又不失精准地扫了一圈周围的人,最终将目光定在我身上,转瞬即逝地粲然一笑后,一头栽在桌上,没了动静。
这该是喝醉了?
我看了眼地上零零散散、散落一地的酒壶,心里默默数了下,少说不下十五坛......酒量惊人啊......
陵光不死心地放下酒壶,唤了他几句,轻轻拍了几下他的肩膀,不见反应。
旭凤瞥了眼倒在桌上的润玉帮陵光下了定论:“他醉了。”
陵光摩挲这下巴:“夜晚风凉,总不能搁在这里不管不问吧......”她那双水灵灵地眼睛提溜提溜直转,转了整整好几圈,方把眸子放在我身上,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看得我心上蹿下跳,背脊发凉。
她笑眯眯地指着早已不省人事的润玉:“天仙姐姐哎......”
我身子颤了一颤:“什么事儿.....”
“润玉公子,就拜托你送回屋中了!”她任重而道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
许是见我犹豫,她站起身,绕过桌案,把我从软垫上提溜起来,循循善诱道:“天仙姐姐,不是说要报恩吗?把自己的恩人扶到房间休息,也可以算是一种报恩的方式啊!”
可以算是吗?我颇有些怀疑这个报恩方式的可信程度。
思及此,我张口想要拒绝,毕竟报恩的方式有千千万,何止这一种?更何况在知道自己心思后,对待润玉态度,自己便越发扭捏。
谁知陵光捞起倒在桌上的润玉,往我肩上一靠,顺便将我往亭外推,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一气呵成。他指着一处屋子,语速极快,不想让我插上半分话:“润玉的房间,直走往左转,右手边第二间就是。”她恿了恿我的背,挥手道,“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