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比我整整高出了一头,把他放在床上颇费了我一番气力。
我托着他的颈部,小心翼翼把他平坦放在软边的云枕上,方松了半口气。而后蹲在脚榻上,褪下他垂在榻外的云履,抬起他的双足放在榻上。临了,倾身将搁置在床榻内里的锦被展开,细心地覆到他的身上。
我观他脸色泛红,许是酒气上来。我从旁端来一盆温水,拿起挂在盆沿的娟帕浸湿后,拧得半干,叠成长条形,稳当地贴在他的额间。
但我并未就此收手,反而鬼使神差地伸手抚过他山水画意般的眉,那双洒满漫天星辰的眸,挺拔的鼻梁,以及两片润泽的薄唇。他含着湿润的鼻息喷洒在我的指尖,我的手一僵,指尖硬生生顿在他的唇上,方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作甚!
我疾速收回手,不安地看了眼穿榻上睡得万分安详的润玉。
好在他没能醒来,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我摩挲刚刚碰过他面庞的指尖,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发呆似的盯着指尖,我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空荡的屋中,浅浅笑音回响,荡起淡淡涟漪,映着他安逸的侧脸,合着他细微的呼吸声。一切是那样静美祥和。
我将头枕在臂弯中,无意一瞥,看到枕边仿若闪过一缕月白色的泠泠冷光。我仍倚在自己的臂弯中,伸手拿起枕边那片清清泠泠的光色。定睛一瞧,这不是皮猴子和汤团子赠予他的那根簪子吗?
我攥紧簪子,放在心口,眉眼弯弯看向榻上的润玉。
“君心亦似我心?”
我轻而缓、不重不轻,似呢喃,似疑惑道,带着内心抑制不住的狂喜和如小鹿般相撞的心房,希翼地望向他。
此时此刻,我伴着心跳的声音,不舍将一丝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溘然认为就这样一直看着他,该有多好......
我移开放在胸口的手,看着手心处的簪子。命运奇妙,明明当初还把他当作人牙子恶语相向,如今却是将自己的整颗心交付于他。
折腾了一个晚上,我反手敲了敲酸疼的背脊,疲惫刹那间犹如排山倒海般,压迫自己不得不闭上眼睛,靠着窗沿,沉入梦乡。
那一夜,我又梦到了许久未见的白衣男子。
可今次与往常的梦不同,周围没有了层层云雾萦绕,白衣男子依旧背对着我,站在身前,我皱眉蹙额。
他缓缓转过身,熟悉的眉眼令我惊赫出声:“润玉。”
曾经做了多次的梦,梦中多次看不清的白衣男子,竟是润玉?
定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导致的……
“小狐狸。”他颦眉蹙頞,面上眸中盛满伤情,“你为何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离开?我与润玉认识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何曾说过,要离开他?
随后,一切褪了颜色,归于平静,我再一次沉入无梦的世界。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大亮,金麦色的阳光铺就在我身上的锦被上,折射出同样色泽的光芒。
我慢慢从床榻上支起身来,低头看了眼覆在身上的锦被,环顾四周。无论是榻上,屋内各处,都没润玉的身影。我抚过被子柔和的锦面,想必是润玉把我放上床的……
那只簪子潋着晨光,安静躺在床榻旁。我将其小心谨慎,贴身拢入一处靠近心口的衣襟中。
我掀开被子,踏着欢快喜悦推开房门。
将将出门半步,阳光灵巧地钻入廊下,耀眼得紧。我反手搭在自己脸上以此遮些阳光,压下满眼耀光,却压不住心中雀跃。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润玉,想要告诉他,自己心悦于他。对待真心实意待我的人,我从不是个扭捏女子,喜欢便是喜欢,不喜便是不喜。
我多么期待当我告诉他,欢喜他时,他该会作何表情?是依旧笑颜吟吟,还是会有所动容?无论是何种模样,我都很是期待。
我以袖掩嘴,笑出了声。
“哎呀,姑娘醒了?”男子站在我面前,脸上堆笑。
“前些日子我受伤时,多谢先生照拂一二。”我绾手于腹前福身。
男子连连给我作揖:“姑娘,客气了客气了。您可是,润玉公子和陵光公子的座上客,小人哪敢怠慢了。”
我虚扶了他一把,回他一笑:“先生不必客气。话说,润玉公子和陵光公子呢?”
好似自从认识润玉和陵光,我面上带笑的次数日益见长。
我伸长脖子看了一周,并未看到那两个熟悉的人影,我轻轻‘咦’了一声:“怎得没见到他们二人?”
“哦,想来二位公子都在凉亭中坐着呢!”他在前面带路,嘴中还滔滔讲个不停,“那凉亭,可是冬暖夏凉得很,别看现下五月,刚开始热的时候,那凉亭正适宜得很,坐着不热也不冷。”
时间正好,待他讲完,转过这个弯角,凉亭内的事物一览无余。
润玉和一个着鹅黄衣衫的女子面对面坐着博弈,一人执一方棋子。
他似说了什么有趣的事,逗得女子咯咯直笑。
我心口处的簪子,似乎跳了一跳,带着冰凉,激得我从脚底升起刺骨的寒冷。仿若呆在黑暗深渊中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一缕阳光。不消片刻,阳光便被乌云密布所取代。
我抚上贴在胸口处的玉簪。
凭什么那般自信他心悦于我?只因为一根小小的簪子?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如同蚂蚁一般缓缓啃食我原本的雀跃。
“咦?”偏过头,男子挠了挠脑壳,一头雾水地看着亭中女子,“这女子是谁啊……”
我压下酸涩,自认扬起一抹完美的笑意:“我便不去找润玉他们了,待会儿还要麻烦您送我回城。”
一瞬间我生出想要逃跑的念头。
我害怕从他的嘴中听到不想听到的;害怕自己的心思曝露在他的眼前,一览无余。一想到,羞涩、尴尬的小心思团成团地在我内心中聚拢,一层层剥茧抽丝,直面于他,我会不像是自己,扭捏、永远无法坦率。
也许是因为他太好,而我太自卑。
“您说哪里话。可您不去跟润玉公子说声?”男子毕恭毕敬地哈弓着身子。
我摇头:“不了,您帮我给润玉公子和陵光公子说声吧……”原先想对他笑笑,可惜酸酸的感觉像是沸腾了般,顶地我无力再笑,“我先去一趟润玉公子的房间,有些东西要交还于他。”
“那等小人准备好,就去润玉公子的房间接您。”他是个聪明的,不多说不多问,朝我作揖,遂抡起两条腿儿,下去准备马车。
虽陵光的轻功很是不凑巧地把我晕得七荤八素,但是迷路这种事情,几乎于我绝缘。
我沿着刚刚男子带我走过的路原路返回,推开面前的木门,踏过门槛,老旧木门被风带得‘吱呀’,满是刺耳嘶鸣。
人,真真是个奇怪的生物。
醒来时,连木门发出声响都未曾发觉。如今才发现,这木门早已年久失修,总会发出这般嘶鸣声。
原来……心绪变化,会影响周围事物的变化。
我掏出衣襟中贴身放置的玉簪,上头还残留着我身上些许温度。我不舍地将手中发簪放回枕旁。
物件可以归还,可遗落在他身上的心呢?
又如何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