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到六月,已是盛夏了。
宝应听了仆役传话,从馆舍出来径奔洞主斋房。一路上森植浓密,苍荫欲流,茂林中的鸟雀,花丛内的草虫,鸣声揉碎了潮热的暑气,往人的脖子和衣襟里灌。
这是旬休后第一天,宝应刚从家中回来。
四五月间,她在书院过得算是艰难。书院中的师长,包括洞主、副讲、教授、学讲、老师,其实都不会刻意为难她。但是这群学深智广的长者,对纷繁复杂的世事,有自己的价值对应,也各有自己的处世之道,正如史学教授告诫她的:“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恃;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
诸葛孔明也说过:“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面对同窗的挑衅和诬害,她一次次示之以强,不停借助谢清音和郑瞻的家世,看似占据上风,实则更令心怀鬼胎之人寝食难安。
尤其六月初时,院试成绩出案,她考取杞县第六,成了县学挂名的廪生,每月供给廪米七斗、廪银五两,成为名副其实的茂才,有参加郡府州试的资格。
一旦成了吃官粮的人,有见县令不跪、免除肉刑等特权。小鲤鱼跳过第一道龙门,姿势还这样完美,太让一些人坐立不安。
宝应意识到要折道而行,但她还没想清楚怎样折道为妥。
示弱也是一种办法,但要她将学业搞砸,或者放弃八月的乡试,这根本不可能。
隐隐已成迫害党首领的三人:琴洲孟胜,露风阁隐怀薇,琴洲袁介子。她打听得清楚,孟胜与袁介子在琴洲的馆舍相邻,隐怀薇和袁介子是同乡,据说还沾亲带故,但关系不似表面的和睦,有点争强斗胜的意思。袁介子同孟胜过从甚密,据闻,他们常常是抵足而眠的。
三人只孟胜是本地人,她可委婉向此人示好,待他影响着袁介子,对她稍微友好些,就可借势暗暗搞些事体。当然,不能走得太近,否则事成后恐怕摘不开。
宝应一路走着,已诹出几句设计这几人要用的艳诗。琢磨着,就到了洞主斋门前。敲了门,洞主叫进,一进门,见洞主又坐在地坪上,桌案上摆列棋枰,一个小奴在床边煮茶——幸好洞主不像副讲,夏日常用冰盆消暑,不然一坐许久她可受不住。
按照习惯,由她执黑先行,洞主执白。
她扶袖拈子,将第一颗子放在棋盘正中天元位置,被洞主吹着胡子瞪了一眼,宝应笑得无辜。棋下一个多时辰,清盘数子,宝应输掉十八子,洞主捋着胡须安慰她,“善哉,善哉,孺子可教。”
宝应从北部的书斋下来,刚回到馆舍,预备睡一阵后,再起来用了夕食,溜达溜达继续睡。在榻上躺下,刚刚睡得踏实了,忽听守山门的仆役来说,有家里人来探。她疑惑地想着,天都快黑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宝应起榻出门,向山门外,走越走越心慌,不会家中出事了吧?难道爹爹——她莫名想起去年腊月,那双眼发光的猫头鹰。半道上一时失脚,差点绊一跤,刚起身,又撞着一个人,此人完全笼罩在漫天遍野的红澄澄的霞光里,她不及认真致歉,匆匆一礼,便拽开步匆匆走开。
真正出了山门,看到站在石屏下的人,她胸口大石总算坠地——是杨三兄家的明四郎。
宝应上气不接下气,心有余悸地望着他:“四郎,出什么事了?”四郎却陡然转身,盯了她片刻,忽然一步上前,紧紧地抱住她,也不说话。
宝应推推他,示意她注意点影响,守山门的仆役冷眼瞧着呢。明四郎拉着她就要走,却听仆役大叫:“杨娘子,你若要离山,务必知会管干,说明去向归期。”
宝应扥开明四郎的手,皱着眉,撅了嘴,不高兴道:“这样不告而去,可是要扣分的,四郎——你怎么了?”
明四郎不再要拉她走,只是握住她的手,缄默着,忽然说道:“小宝,我将成婚……可是,……”宝应看他表情阴郁,眼神里透着疲惫萎靡。心里忍不住猜测,莫非他不得新娘欢心?
去年腊月间王公花会的时候,倒见他似胜券在握的样子——不由观察他颜色,小心翼翼地问:“莫非婚事有甚风波?”她简直快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被人嫌弃了?又知道实在不该问——怕有幸灾乐祸的嫌疑。
倒非她缺乏同情心,实在这家伙向来自视甚高,这两年,尤其对她没耐心,又尖酸刻薄,动辄叱咄。再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她也是爹爹娇养大的,可非仰他鼻息过活的小媳妇。
眼看冷场太久,气氛莫名尴尬,宝应说道:“你比我只大两岁,怎么就风风火火要结婚?”
明四郎似乎不想答,还是不说话。宝应见他直管紧闭着嘴,也不说话。忽然冒出个猜想:莫非女方嫌他门第太低,又反悔了,或者,——这四郎胆大包天,做了些教人要悔婚的事?——还是,他把自己当个备胎,来博同情找后路了?啊,呸,毕竟小儿时一块长大,就算他确实急功近利,也不能将人想得这样龌龊。
眼看云霞阴翳,夜幕降临,呼呼吹起了冷风——山中晴雨好不大好预测——似乎要下雨了。
宝应小声说道:“四郎,你是否还想那个玩笑话,让我给你绣嫁衣……这就太强人所难了……不若绣个药囊、扇套什么的,这些倒能勉强应付。”明四郎嗤笑一声,又像从前的明四郎:“我也知晓你的能耐,随你的意吧。我来是要嘱咐你,我婚礼那日,即使杨子谦邀你,你也不必过来,我不想看到你。”
天空蓦然飘起雨丝,宝应前两年听这种话,还会疑他言不由衷,正话反说。如今被他打击得,可不敢自作多情。明四郎说完径直扬长而去了。宝应气哼哼瞧着,恼怒地骂声“混账”,也自甩袖而去了。
宝应一路小跑回去,身上还是淋湿了,忙劳仆役准备热汤——她必须泡个热澡。泡了澡还不安心,吃了颗预防风寒的药丸。
宝应静下心来,觉着明四郎至晚来寻她,实在怪异得紧。一个想法在心里徘徊,可她总觉不大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