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中旬,云深书院孟姓学子与袁姓学子,互许情深、定盟三生的佳话,已有从杞县传到通阳郡的势头。
本来就是炎炎夏日,书院里人心浮躁,有了这个劲爆话题,学子终日议论个不停。议论不说,众人迎面看着孟、袁二人的时候,躲躲闪闪、嬉嬉笑笑,让孟、袁二人时时处处,都要忍受他人的怪异目光。更糟糕的是,孟袁二人作为优等生,不但没了从前的殊遇,一些急躁率直的师长,现在看着他们,径直横眉冷对起来。
说实话,始作俑者宝应,都未想到稍微动点手脚,效果变会这么好。她当初不过诹了一首艳词:
固恨深夜天长,却顾闲庭月满。
琴洲院闭竹童,画楼虫静无人。
愿借翠云如意,吟乱钗被红浪。
遂见弥子桃面,满含夏姬丁香。
梦我英威灿烂,缘卿绮态如仙。
分付絮柳香风,接纳挺秀昂藏。
俊彦托之吉士,眸思凤凰花言。
于是青春之月,盟定三生董郎。
寿茎载得横波,轻怜深户花光。
红豆串成南枝,此物最宜相思。
永恋此情此月,长岁相亲相望。
这首七言古诗,乍看是风质靡丽、春情露骨的艳诗,好像没什么特别。实质是某袁氏子对某孟氏子的钟情流露。
因为这是一首特别的藏头诗,奇数行的首字竖着串连起来,就成直抒胸臆的平白句子:固愿孟君寿永,却因袁某情长。
当然,这些字多取谐音,不然就太明目张胆了——袁介子再是狂放,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呵呵。
即便要特意模仿袁介子靡软清丽的诗风,用他习惯用的典故字词,写这首诗也算容易。
关键是,如何让与袁孟二人有隙的隐怀薇自然而然发现此信,并认定确实是袁介子的手笔。宝应本就擅长模仿,稍微研究一阵,便能以假乱真,但袁氏惯用的纸墨笔砚,她不可能轻易拿到,于是便选了采薇阁中,大家公用的纸墨砚。
放置这封信的时机,她费了些思量。
最后,她趁孟胜有课,而隐怀薇没课时,将信放在孟胜寝舍的门缝里,故意露出封面的字迹。又借机偷走隐怀薇的夕食,藏在小空间里,他等得饿了,自然会出来寻一寻——隐怀薇认得袁介子的字,他们是姑表兄弟,自小一起读书。
最关键的是,这一次院试,孟胜和袁介子都考中,而隐怀薇却落榜了。据说袁介子在家信中提及后,被其父宣扬得人尽皆知。隐怀薇对孟、袁二人,尤其对孟芥子的嫉恨,已然积存甚久,他心里的怪物会控制他。
在这之前,宝应想过挑拨孟胜和袁介子的关系,使他们生些隔阂,就当是“小两口闹别扭”,让这封表白信的出现更合情理。可她一想便刹住了——这样毁人前程的事,表面上她涉入越浅越好,顶好完全不令人联想到她。
至于杞县中有关孟、袁二人的传言,多在风月浪子和好事者口里以讹传讹,越说越离谱,许多污秽不堪的说法都流传起来。看这情势发展,简直要把云深书院说成是众人□□的淫窟了。
而且,原本宝应就被传说“频频呕血,少年夭亡之相”,又说她“借裙带关系,攀附县内学道考官,买通五百里外书院的评卷老师”,声名已经急转直下。孟袁这桩事一出,恐怕暗里又多了“与同窗聚众□□”的污名。
宝应常常心虚地想:这莫非就是“人若无德,反受其殃”的道理吗,或者说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宝应想着举头三尺有神明,琢磨多了不免警醒起来:她没有可拿来狐假虎威的长亲,所谓靠山,不是人微言轻,还要仰赖他人恩眷,便是根本没意向从这方面帮一帮她。
她的原计划是,将风声散到孟胜在县郊的家中,令他家中人来闹一闹,她在暗里搞些小动作,逼得书院必须将二人除名。随着事情发展超出预期,念及家人师长,她渐渐心中存了疑惧,这点考虑也立刻摒弃了。——她发现,她没有赌一把的资本,也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
青草湖外夕阳近,踏莎林里高枝定。凝目江上迟归鹭,忽向茅亭唱声轻。
杨子谦从衙上下来,换下当差的装束,赶紧出了家门。他近日事务缠身,心中积了许多疑虑,一直无暇向他人说解,心中常是沉甸甸的。
他来到青草湖边,见陈先生还在湖亭上临风品茗,不由心神微松,忙快步上前,躬身作揖,口中连连致歉。
杨子谦坐定,接了陈先生的茶,忽听对方悠然问道:“可是通阳来了上差?”杨子谦身躯一振,心中微微一惊:“世兄好灵通的消息,此番事关者大,万望世兄为弟隐讳。”
陈先生肃然正坐,歉然道:“杨兄勿怪,是某轻狂。”杨子谦漠漠无语,半响方凝眉道:“愚冒昧,兄去岁远行,与兄……有关?”陈先生愀然摆首,轻声道:“子谦不必多问,老夫去岁不过去吊唁一位故友。”
杨子谦默然会意,看了会澹荡的湖水,更觉心事沉坠。这位老先生要以残年余力,铤而走险一回。他无法信口乱评,可遍观史册,士人结党欲与上流世阀抗衡,或能一时得力,却最终有几人善终?
身为寒族微末之人,他多少理解陈仁的不甘,可是,一旦事败,个人身死名消是应有之理,可怜亲子族人也要悉数陪葬,那些不明就理的冤鬼,要向谁叫冤呢?
夜风乍起,杨子谦打个寒噤,压下满腹心事,说起欲说之事:“东面将有兵事,恐怕将从武林、中州毗邻郡县调兵,明家已然站落定阵营,此系生死存亡之战,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陈先生太息一声:“你那妻主与翁姑倒不妨,只须防你妻家的大郎婿。”杨子谦深以为然,却有些不明了,问道:“世兄还请明示——”陈先生道:“朱氏和他的小儿,你固然在意,你却忘了你家四郎。”
杨子谦双目一凝,不由想起些旧事。四郎虽记在主夫名下,却一直是翁主教养着。
四郎自视甚高,寻常对他这位庶父不过冷淡些,勉强也算相安。那时四郎年幼,常在妻主房里,倒也听他说乡里间的闲话。
那时,宝儿与陈先生在乡下,他每去一次回来,便忍不住赞宝儿天资,大感与有荣焉。四郎听在心里,后几回便闹着要同去杨子村。
可怪的是,目下无尘的四郎,与宝儿从此亲近起来。没人以为宝儿聪颖,就配得上县丞家的郎君。也是宝儿进城入县学,太姑见宝儿着实伶俐,与已成了知县的太翁,确实起了些心思。但杨子谦自有成算,与陈先生心照不宣地,都不希望宝儿过早订婚。于是他便劝县尊,不妨待小儿们大些,见明了容貌性情,再定下儿女婚事无妨。
太翁太姑一向对他看重,又以为他无私心,这件事便长久搁置下来。到后来,宝儿一直是个小儿模样,明家便便只当从来没起过这趟心思。
倒是明四郎,杨子谦从来以为,他对宝儿定然有心意。不想朱氏与县尊商议,谋了豹卫将军阴氏的婚约,四郎从从容容答应了,全无一点犹疑挣扎。他看着四郎长大,自然知道他不是光风霁月的诚挚君子,却想不到,他抛却少年情思,如此轻而易举,如此果断决绝。
也幸好宝儿浑浑噩噩,一直没有开窍。
朱氏一门与四皇子外家乃是死敌,但这朱氏与二皇子一系,也不见得全无嫌系。
朱氏的脚站到哪个皇子营里,本是未定的事,陈先生说这话,却不知有何深意——“世兄莫非得了什么消息?”陈先生摇头:“你家四郎是食肉的鹰鹫,有风使尽帆,无利不起早。只对小宝尚有二分真意,他为这桩婚事,连小宝亦舍了,可见所图者大。我劝你小心提防为上。”
杨子谦略作忖度,这桩事便放下。想着含在口中的事,颇觉难以启齿,到底硬下心问道:“愚弟看宝儿长大,视她如血亲骨肉,先生跳在风口浪尖,未审对宝儿——不知,先生如何打算?”陈先生咳嗽一声,话音中带了悲悯,良久方道:“小宝是老夫的底气,自要善加护持,保她一生无虞。不然……也是时也命也。”
杨子谦暗暗心惊,心内莫名抖两抖,惊叫道:“世兄何出此言?以宝应之才,但得几个显贵夫婿,何愁不能青云直上?世兄何故发此不祥之语?”陈先生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却转头说起其他事。
说完事,杨子谦别了陈先生,心中却比来时更填块磊。
他身为寒门士子,自然对陈仁的动向有所了解。陈仁如今与某寒士联结的密党关系匪浅。他无心阻拦陈仁,对方虽仕途暗淡,宦场被排挤得无出路,却是令名远播的学界耆宿,亦是难得的智士——他即便是知县的女婿,也无力对抗陈仁背后的力量。但是,宝儿——
杨子谦尚未思得善法,半道上撞见县中衙役,惊张惶恐地告诉他,“云深书院出了人命了!——”